玻璃瓶在灶台上晃了晃,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这么多?”
“松田先生先打了三成。”
苏晓玥继续压低声音,目光谨慎地扫了一眼门外,确认没人进来,才接着说。
“他说信任咱家的手艺,剩下的尾款等货一发过去就打过来。等全款到账,咱就把屋子翻修一下,换掉漏雨的屋顶,再给爸打个新柜子。”
刘小英抹了一下眼角,指尖轻轻蹭过眼尾。
她沉默了几秒,突然弯下腰,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掏出一个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
她把布包递给苏晓玥。
“给你缝了件新棉袄,用的是订单剩下的边角料,布头不多,我攒了好几天才够量。”
苏晓玥接过布包,小心翼翼地解开。
蓝布底子上,绣着细密如水波般的纹路。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只银色的蝴蝶扣子,精致小巧。
“妈,我以前听外婆提过,说你年轻时跟了个名师。”
刘小英怔了怔,眼神一下子变得深远。
她站在灶台前,半天没有动,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块蓝布。
“六四年,我师傅给印国夫人做过旗袍……就用了这种浪花图案,说是南洋的潮汐纹,寓意吉祥顺遂。”
她指尖缓缓划过那道波浪绣纹。
“后来……风声紧了,师傅是被盯上了。那天夜里,他跳了江,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些花样,这些手艺,再没人敢提。”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刘小英猛地惊醒,急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勉强挤出一丝笑。
“出去吧,别让别人等,你爸该喊人吃饭了。”
院子里,苏德文破天荒地没有坐在那把老旧的藤椅上,头一回把主位空了出来,特意留给女儿。
他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双手搭在膝盖上,神情有些局促,又透着几分骄傲。
苏晓玥刚坐下,身后“哐当”一声巨响。
齐娟娟醉醺醺地一脚踢翻了茶缸,瓷片和茶水溅了一地。
她摇摇晃晃地扑到吴顺强肩上,脑袋靠在他肩窝,满身浓烈的酒气混着汗水味。
“吴兴阳要结婚了……”
她抽着鼻子,声音断断续续,“就在县城,新娘是供销社主任的闺女……当年在乡下插队,他说过会等我的……说这辈子只娶我……”
吴顺强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他额角渗出汗珠,左手悬在半空,像是想扶她,又怕唐突。
好一会儿,他终于轻轻将那只手落下,搭上她的背。
“他不配。那样的人,不值得你哭。”
苏晓玥转过头,没有再看那对身影。
她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父亲苏德文身上。
他正死死盯着电视里正在播报的深市建设新闻。
画面中,工地尘土飞扬,高楼一寸寸拔地而起。
苏德文的眼神发直,嘴唇微微张开。
“爸,开春我想去秦州进点布料。”
“去吧。”
苏德文闷了一口酒,喉结微微滚动。
他目光低垂,盯着桌上那盘凉透的咸鱼,声音低低地续道:“叫上你妈,她……好久没出过门了。”
......
谁也没想到,那本秘册突然出了状况。
它一直静静躺在苏晓玥床头那个旧木柜的夹层里,灰扑扑的封皮上字迹模糊.
可就在那一瞬,书页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响。
苏晓玥正算着账,毛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抬手按了按额头,突然脑袋一晕,眼前一阵发黑.
她强撑着坐稳,呼吸急促,下意识翻开了那本秘典。
泛黄的纸页间,原本模糊不清的一张纸,竟像被水浸透般,缓缓渗出一行血红的字迹.
“1982年6月,将严查外贸合同!”
她猛然想起。
日本的货还没交呢,那批布料还在海上漂着,合同手续并不完全合规。
“娟娟姐!”
她冲出门,脚步踉跄,连鞋都没穿稳,一头撞上齐娟娟在晾被子。
“咱的账本……有没有漏?”
齐娟娟一愣,竹竿上的夹子“啪”地掉在泥地上。
她转过身,拧起眉头。
“都是按你说的,每笔开销都有凭据,发票、收据、合同全归档了……你这是怎么了?”
“再查一遍!”
苏晓玥声音都在抖。
“所有跟港商、日商往来的单子,全分开存!立刻!现在就办!”
那天夜里,屋外风声呼啸,檐角滴着雨.
她点着煤油灯,一页页翻着账册。
昏黄的灯光摇晃着,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
指尖翻过一页又一页,忽然,“哗啦”一声,翻出一张收条。
纸张发黄,边角破损,字迹歪斜。
“1981年11月,袁康城收卫氏公司‘管理费’二百块。”
“这……”苏晓玥瞳孔骤缩,心猛地一提。
她盯着那行字,一字一句念出来,声音几乎发颤。
“那回管理会突然来查,我从袁康城桌上顺走的。”
齐娟娟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披着件旧蓝布衫,冲她一眨眼,笑得挺神气。
“你不知道吧?那天我借着送热水,溜进去翻了个底朝天,这收条就夹在他抽屉最底下。没想到吧?他早就被卫成霖收买了!”
苏晓玥心猛地一沉。
怪不得卫成霖每次都能掐准她的生意下手。
要么是压价抢客户,要么是暗中举报查账。
原来,管理会里竟有人给他当耳目。
这袁康城,表面公正不阿,背地里却早被收买,成了卫成霖的刀。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张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东西,要是被有心人拿到,足以让袁康城身败名裂。
可若落入卫成霖之手,反倒会引来更大的杀机。
这收据,说不定哪天能救她一命。
也或许,会把她推向深渊。
“藏好了。”
她低声说,声音压得极低。
她将收据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贴身放进内衣口袋,紧贴着胸口的位置。
“等林先生从海港回来再说。只有他,才能看得懂这里面的门道。”
窗外,早春的木棉树还打着花苞。
风一吹,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苏晓玥轻轻摸着那本旧书的封面,指尖触到粗粝的纹理。
林宴龙的奔驰刚缓缓停在巷口。
轮胎碾过坑洼的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颠簸声响。
引擎熄火后,排气管余温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