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合法经营,做的是正经缝纫活,给县厂加工订单,不偷不抢,凭什么断我们电?”
“合法?”
老支书啐了一口,一口浓痰落在雪地上,黑黄刺眼。
“招一堆女工,白天黑夜地干,还搞什么计件工资?再说了,你们夜里关门闭户,谁知道在里头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城里已经查了好几个地下厂!”
吴顺强忽然上前一步,右肩挺直,右手稳稳按在电线杆上。
他仰头看了看被剪断的电线,露出的铜芯在寒风里微微晃动。
“支书,我学过电工,线路我认得,归大队集体所有,不是您个人能随便动的。您私自剪线,属于破坏集体,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轻则记过处分,重则,可能要上通报。”
老支书的脸色变了,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
周围的村民也小声议论起来,有人嘀咕。
“可不是嘛,那线当年还是我们民兵出工拉的……”
“断了电,广播也受影响,大队喇叭昨天就哑了……”
吴顺强微微压低声音,向前半步,离老支书近了些。
“您孙子不是想当兵吗?体检都过了,我老连长管征兵这事,去年还写信问我这边有没有好苗子……您说,要是大队里有人破坏集体设施,影响生产建设该怎么写?”
最后,老支书一边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一边挥了挥手,带着那群人灰溜溜地离开了村子。
风卷着雪花,打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一个人回头。
吴顺强利索地爬上了电线杆。
他嘴里咬着电线的一头,双手迅速地剥开外皮,露出里面锃亮的铜丝,手指灵活地绕线、拧紧、固定。
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但他毫不在意,专注地完成着手中的工作。
齐娟娟站在底下,双手紧紧扶着梯子,眼睛一眨不眨地仰头望着他。
一片雪花悄然飘落,顺着她的睫毛滑进眼里。
她眨了眨眼,却没有低头,依旧死死盯着吴顺强的身影。
“小心!”
她突然惊叫起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恐。
就在那一瞬间,一块厚厚的冰从屋檐上断裂,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坠下,擦着吴顺强的肩膀狠狠砸在地面上。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碎成无数冰碴。
吴顺强低头冲她一笑,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
“没事,炸药都没炸死我,这点冰算什么。”
那晚,祠堂里15台缝纫机排成两排,嗡嗡地响个不停,针头在布料上飞快穿梭,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女工们一个个低着头,神情专注,手指灵活地操控着布料。
苏晓玥穿行在她们之间,来回走动,时不时停下来,弯下腰轻声细语地指导。
“这里要走直针,线不能歪。”
“这一段要压边,针脚密一点。”
角落里,刘小英正教几个新手盘扣。
她的手指粗糙却异常灵巧,轻轻一绕、一扣,一个精致的蝴蝶结扣便成形了。
“蝴蝶结两边不能一边大一边小。”
她耐心地说道,一边用指甲轻轻压平布条的边角。
接着又拿起另一根布绳,示范琵琶扣的打法。
“这个圈要留一指宽,不能太小,太小了扣不上,也难看。”
“苏老板,”一个圆脸姑娘抬起头,眼神怯生生的,声音也放得很轻,“这趟活干完,以后还能跟您干吗?”
其他姑娘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苏晓玥身上。
她们在秦州的服装厂见识过流水线,每天加班到深夜,却从没遇到过这种按件算钱、月底还有奖金的好事。
更难得的是,这里没有苛刻的工头,没有打骂,只有尊重。
苏晓玥正想开口回答,喉咙却忽然一紧,眼眶微微发热。
她刚张嘴,祠堂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寒风裹着雪花卷了进来,吹得灯焰剧烈晃动。
苏德文扛着一筐炭走了进来,宽厚的肩膀上落满了雪。
“晚上风大,别让机器冻着了。”
他边说边把炭筐放在墙角,顺手还检查了取暖炉的火势。
几个女工悄悄笑出声,彼此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谁不知道这老苏以前最不待见闺女搞这摊子事?
当初苏晓玥提着图纸回家说要办缝纫社,他差点掀了桌子,骂她“不务正业,瞎折腾”。
可现在呢?
他不仅天天送炭来,还常常顺手修桌子、补椅子,甚至连灯泡坏了都是他默默换上的。
“爸……”
苏晓玥站在原地,鼻子一酸,声音有些发颤。
她看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指,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暖流。
“磨蹭啥,快干活!”
苏德文嘴上依旧吼得凶,脸上却没什么怒气。
他转过身,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往她手中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那红薯用旧报纸包着,外皮焦黑,但散出的甜香却瞬间驱散了寒冷。
“趁热吃,别冻着。”
那年除夕,一台十二寸电视机被几个壮汉合力搬进了苏家院子。
红色的绒布盖在上面,像一件稀世珍宝。
消息传得飞快,全村都炸了锅。
小孩们一窝蜂地冲过来,挤在前头,蹲成一排,屁股压在脚后跟上,眼睛瞪得溜圆。
大人们也不甘落后,拎着板凳慢悠悠地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议论:“听说能看!”
“真的假的?信号能行吗?”
就连平日最威严的老支书,也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双手背在身后,脖子伸得老长,眯着眼努力张望。
“这可是咱镇上第一台彩电!”
齐娟娟一边踮着脚,用力拧着天线,一边大声嚷嚷着。
她的手有些发颤,生怕信号不对,屏幕又雪花乱跳。
就在她调整好角度的一刹那,屏幕忽然亮了。
杨桂英穿着一条鲜红的裙子,笑容灿烂地出现在画面中央。
人群“哗”地一声全惊呆了。
苏晓玥默默退到厨房,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靠在门框边,悄悄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略显褶皱的信封。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封塞进母亲刘小英的手心,声音压得很低。
“妈,这是定金。”
刘小英愣了一下,手猛地一抖,差点把手里那瓶刚倒完的酱油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