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声音太轻,夹杂着风声和远处狗吠,但苏晓玥还是停下了脚步,目光不由自主地回望过去。
她看到齐娟娟原本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泪痕未干的脸颊上突然绽开一个极浅的笑容。
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天空边缘透出一丝鱼肚白。
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湿冷的空气裹着露水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奔驰车缓缓驶来。
轮胎碾过院子门口积着雨水的泥坑,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车子稳稳停下,车门打开,一双老旧的棕色人字拖鞋踩进了泥水里,鞋面已经磨得发白,鞋底也裂了口子。
可那人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泥水不过是寻常的路。
林宴龙从车上下来,整理了下皱巴巴的衬衫领子,神情从容,目光扫过整个院子。
他径直走向车间,一一检查堆放在木架上的所有成品。
翻看衣领、针脚、拉链,甚至连内衬都抽出细细查看。
半晌,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沉稳。
“苏小姐,这批货做得扎实,比合同约定还多了二十件备货,想得很周全,很专业。”
苏晓玥站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捏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她小心翼翼地问:“林先生,听说今天港口那边有台风警报,轮船可能会停航……咱们这批货……能按时走吗?”
“安排好了。”
林宴龙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密的纹路。
“放心,走文锦渡那边的陆运专线,今天中午前就能上车,那边风浪再大也不影响。我已经打点好了关卡,通行证也备齐了,不会出岔子。”
直到货车缓缓启动,后视镜里那抹红色尾灯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尽头。
苏晓玥才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靠在门框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缓缓转身,走进车间,目光扫过那一排排缝纫机旁。
女工们全都累得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她轻轻拉上了窗帘,动作缓慢。
清晨的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斜斜地透进来。
两周后,海港那边的质检结果终于来了。
所有货全数通过,一件没退,连抽检的十件都零瑕疵。
更让人惊喜的是,刺绣部分在评鉴会上拿了个“优异”评等,被列为重点推荐工艺。
随信还附了一份新订单。
两千件高档冬大衣,用的是澳洲羊毛混纺料,纽扣都是牛角扣,单价是之前腰带的三倍!
而且预付款打了一半,余款发货后结清。
“老天爷啊……”
齐娟娟坐在小木凳上,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合同纸。
她一遍遍数着上面的数字,嘴唇翕动,声音都在发颤。
“这、这能挣多少钱?两百件是之前腰带的利润,两千件……这得翻十倍!再加上单价高……天呐,这可不是小数目!”
“能办个小厂了。”
苏晓玥接过合同,轻声说,眼神却明亮如星。
她当机立断,把所有女工都叫到了院子里。
齐娟娟站在院子中央那台老旧的石磨盘上,脚下咯吱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扶着磨盘边缘,扬声喊道:“姐妹们!都听好了!从今天起,大伙儿就是‘飞裳’缝纫社的正式成员了!每月工资六十块,按月发,雷打不动!年底还有分红拿!谁要是干得好,年底还能评先进,发奖状!”
姑娘们顿时笑开了花,一个个拍手叫好。
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只有刘小英皱着眉,站在人群边缘,双手抱着胳膊,神情凝重。
她小声嘀咕着,声音虽轻,却透着一丝担忧。
“晓玥啊,这么多活儿接下来,咱们连个正经地方都没有,可怎么干得完?眼下连厂房都没有,缝纫机放哪儿?布料堆哪儿?人又住哪儿?这一桩桩、一件件,可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能解决的。”
“妈,你忘啦?村东头那破粮仓!”
苏晓玥转过身来,抬手指向远处那片荒草丛生的角落。
“那地方空着也是空着,墙体还算结实,屋顶虽然漏雨,但修一修就能用。我已经跟村支书说妥了,租五年,每年三百块,合同都签好了。”
吴顺强突然举手,动作干脆。
他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我有个老队友现在供电局上班,姓岳,人很靠谱。这事儿交给我!最多三天,保证给你们通上电,让缝纫机转起来!”
“我表姐在秦州,那边有家服装厂正处理旧机器,便宜得很!”
齐娟娟也忍不住插了一句,眼睛亮亮的。
“她说有几台蝴蝶牌和飞人牌的缝纫机要甩卖,才两百一台,还能送货上门!要不要我赶紧给她打电话问问?”
听着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七嘴八舌地商量着细节。
苏晓玥站在人群中,鼻子一酸,眼眶都有点发热。
她低着头,悄悄眨了眨眼,怕泪水掉下来。
她忽然想起2023年去深市博物馆参观时看到的那些老照片。
泛黄的纸页上,黑白影像里那些穿着旧衣裳的人,正围着一台缝纫机忙碌着。
那正是初期的第一代创业的人。
他们不也是这样,什么都没有,没有资金、没有厂房、没有政策支持,只有一股拼劲,一种不信命的倔强吗?
卫成霖的动作比她预想的快得多。
那天,苏晓玥正拿着卷尺在粮仓里量尺寸,弯着腰,一边记笔记一边比划着每根柱子的位置。
忽然,她听见车轮压过泥地的声音。
她抬起头,循声望去。
一辆黑轿车缓缓停在粮仓门口,车身擦得锃亮,与周围泥泞的土地格格不入。
车窗缓缓落下,卫成霖靠在后座座椅。
“苏小姐,真有你的。我还以为你只能在缝纫机前低头干活,没想到还能撬动林宴龙这种人物。连林宴龙都被你哄住了,真是小瞧了你。”
苏晓玥不动声色,将卷尺合上,轻轻插进衣兜,站直身子:“卫先生,既然来了,想必是有事。不妨直说。”
“别以为傍上林家就能万事大吉。”
他语气阴沉,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张纸,递出车窗。
“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文件的复印件,标题赫然写着《加强加工企业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