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似乎有些累了,停了浆,擦了把汗,想要直起身来捶捶腰,可那腰杆不管怎么绷,都没法挺起来了。
他双手叉腰,扫视这看了无数遍的江景,他没上过学堂,一生识得的字不过寥寥,但是妻子教给他的那句诗,他却一直都记得,现在自然而然的吟出来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吟了两句,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转过头来问:“两位,是路过我们这秋水镇的吧?”
“陶儿她娘说,咱们这的秋水之景,纵然有人在字里行间感受过,可要真的得见,是需要大机缘的,你们来的刚好,刚好天晴,刚好日落,刚好风平浪静……姑娘,要不要出来看看?”
忆柯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那船夫接着说:“人一辈子啊,该把握的时候就得把握,不像我,等到失去了她娘,才知道后悔,这江景也一样,姑娘以后再来,看到的也不是同一个景色了。”
忆柯听了,欣然起身,弯腰出了船篷:“老人家在这里渡了一辈子的人,倒是渡出大道理来了。”
老头家叹了声,正要说些什么,却只听忆柯轻笑两声,话音一转:“不过……若是做个平凡人,把握好该有的,那确实不错。”
她上前两步,看着浮光跃金的江面问:“可老人家见过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么?他们也有自己喜爱的,坚守的,可当责任和自我不能两全的时候,昏君选择了自我,但还是有很多人,承担了责任。”
“因为有些事情,要是没有人去做,这片天,要是没有人在前头顶着,不仅平凡人没法好好在这看江景,就连他们自己,都留不下自己喜爱的。”
“你怎知,他来去匆匆,是不想,还是不敢呢?”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停下来多看了一眼,生出了留恋,那在面对深渊的时候,可让人怎么办?
老人站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前,长长叹了声,转身看向忆柯,说:“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却懂得这许多。”
忆柯眯眼笑了,说:“闲来无事,杂书……”
最后三个字“看多了”没来得及说,就生生被对面的吵闹声打破了。
那是一艘缓缓驶来的乌篷船,比老人划的这艘大一些,前面的木板上可以站三四个人,此时却只有一个姑娘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
姑娘满头黑发扎成了麻花辫,鬓边的碎发随着江风飞舞,穿着也很朴实,鹅粉色打底,外面裹着麻质的长衫,里里外外都是窄袖,束腰上除了绑带,没有多余的配饰,后面插着根木簪,就是全部的发饰了。
她满脸通红,用尽全身力气去掰开男人的手腕,随手抓住了船桨,一棒子就甩过去,不巧被男人避让开了。
腰被紧紧的握住,棒子甩不到男人,姑娘急得很,犹自挣扎着,她死死咬着嘴唇,满头的大汗,却一滴泪都没流:“天杀的,姑奶奶长那么大,还没遇到你这种……”
她话没说完,硬生生摆脱了男人的禁锢,深吸一口气,就从船上跳了下去。
“噗通!”
平静的江面溅起水花,姑娘一边凫水一边暗自后悔:药篓子还在船上呢,那些药材可是拿来救人命的,早知道就把那淫贼推下去了,还是冲动了!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到头来落水的却是自己,真没道理!
老船夫见状,直接指着对面那三十出头,线杆子似的男人骂:“许老三!你又整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他妈还要点脸吗?”
“信不信,信不信,老子……”
许老三双手叉腰,鼻子被那姑娘干了一拳,顿时流了血,他浑不在意的抹了把,回:“不就是个小妮子吗?还不是本村的,你急个什么劲?”
老船夫叶逍手抖人也抖,半响吐不出一个字,没好气的扭过头,把浆放长了,让跳水的那姑娘抓着,把人救到了自己的船上。
秋风萧瑟,刚入江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上船了,姑娘冷得直哆嗦,正想着要去篷里避避风,抬眼就和忆柯的脸撞上。
姑娘:“……”
她今天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她犹豫半天,在“再次跳江”和“硬着头皮进去”两个选择中考虑了许久,最后幽幽问忆柯:“我现在往下跳来得及么?”
忆柯似笑非笑:“可以试试,不过不建议,老人家身体不好,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汶钏想了又想,只得把跳江走的念头打消掉,她毫不客气的坐在篷里面,瞪了忆柯两眼,问:“你知道在满世界的病患中,我为什么偏偏躲着你吗?”
忆柯很真诚的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递给她,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吹吹江风也影响不了什么,倒是你比较需要些。”
汶钏的表情说不上是哪里疼,她也不客气,一把扯过斗篷,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叶逍过来了,看看忆柯,又看看汶钏,问:“二位认识?”
“嗯,很熟。”
“不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
汶钏抬头看了忆柯一眼,满是不耐烦和无语,感觉多相处一秒都心口疼,忆柯倒是云淡风轻,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可有句话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嘛,汶钏看她就是心虚,没安好心。
“……”
忆柯靠在船篷外,光线透过纱裙落在汶钏身上,汶钏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还没喝下去,就听忆柯说:“哦,这是用过的。”
汶钏把杯盏重重摆在桌面上,忍无可忍,很想说些什么,却被忆柯轻描淡写的抢了先:“你怎么会在这里?”
汶钏直接被气笑了,转过身来回她:“第一,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第二,欺负人的恶霸还在对面逍遥呢,你怎么盘问起我来了?”
“第三,我的药篓子落在那边了,麻烦小姐帮我拿一下。”
忆柯身体一歪,坐到了她的对面,别过头又咳了许久,在衣袖遮掩的下面,无数冰痕从各处蔓延出来,她不动声色,硬生生把它们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