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钟撞碎清风观的山雾,余音绕着飞檐斗拱打了个转,才慢悠悠飘向观前广场。黑压压的人群里,皂色道袍、锦缎长袍与粗布短打挤在一起,百姓们踮着脚往观主台瞅,连小孩都被举在肩头,嘴里念叨着“听说姜小姐要露真本事”,呵出的白气在微凉的晨光里很快散了。
姜瑜立在观主身旁的侧台,月白道袍的下摆被山风掀得轻晃。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土司玉佩,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了神——昨夜褚玄胤派小厮送来的纸条还揣在袖中,“玄虚子余党或来搅局”几个字的墨迹已干,却让她提前半个时辰便来了观中,在观门、香炉与台柱下悄悄布了三道隐世符。符纸埋入土里时,指尖触到的湿冷潮气里,还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像阴沟里的烂草味,是邪祟靠近的征兆。
“姜小姐年纪轻轻便占了玄门供奉的位置,真是好福气啊。”身侧突然传来一道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姜瑜转头,见是白云观主——那中年道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就是不知这福气,是褚家给的,还是真有实打实的本事?”
周围几道目光立刻扎了过来。姜瑜认得他,早听说这人早年拜过玄虚子为师,后来因偷练邪符被逐,如今见她得势,心里怕是积了不少怨气。她刚要开口,后颈突然掠过一丝暖意——是紫气的气息。
“白云观主这话,是质疑清风观的眼光,还是质疑褚某的识人能力?”
褚玄胤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周身萦绕的紫气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让周围的议论声瞬间矮了半截。他走到姜瑜身侧,目光扫过白云观主时,语气平淡却带着碾人的威压:“上月汴河码头,姜小姐破玄虚子的困邪阵时,你若在场,便该知道她的本事,需不需要给你画张符,帮你醒醒脑子?”
白云观主脸色“唰”地白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吭声——谁都记得裴家主上次刁难姜瑜,被褚玄胤按在桌上时,指骨碎裂的脆响有多吓人。
可他身后的年轻道士却梗着脖子往前迈了一步,青布道冠歪在头上:“空口无凭!玄门讲的是真才实学!姜小姐若是敢,便上台与我等比斗一番,赢了才算真本事!”
这话像火星落进了干柴堆。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对!比一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八年前换命格的事还没说清呢,指不定是用了旁门左道!”
姜瑜听着这些话,非但没恼,反而勾了勾唇角。她抬手理了理道袍的衣襟,抬步走上观主台,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比斗可以。但你们输了,要当众承认玄虚子是邪术师,从此不得再与他的余党往来;我若输了,这玄门供奉的位置,我主动辞了。”
“好!”年轻道士立刻应下,眼里满是得意——他练了二十年符术,不信赢不了一个毛头丫头。
观主连忙拉住姜瑜的衣袖:“姜小姐,何必赌这么大?”
“玄门清净地,容不得宵小嚼舌根。”姜瑜转头看向观主,“不如我们联手演示‘阴阳调和阵’,让大家看看什么是正统玄术。”
观主眼睛一亮,当即点头:“好!”
两人相对而立,姜瑜指尖凝起金光时,指腹微微发颤——昨夜布符耗了不少灵气,她得集中精神才能稳住玄力。观主掐动法诀的声音响起,空中渐渐浮起两道气流:一道纯白如练,是观主的正阳之气;一道漆黑如墨,是她引动的阴煞之气。两道气流盘旋缠绕,渐渐凝成太极图的虚影,金光与黑气碰撞时,发出“滋滋”的轻响,像热油泼在冷水里。
台下的议论声早没了,连小孩都屏住了呼吸。那太极图越来越清晰,磅礴的气场压得人胸口发闷,先前起哄的几个道士脸色发白,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冲出一道黑影!那人蒙着黑布,手里攥着把匕首,刀刃上沾着暗红色的东西——是黑狗血!“妖女!拿命来!”
观主惊呼着要拦,却慢了一步。姜瑜只觉后颈一凉,本能地侧身,可匕首还是擦着她的道袍划了过去,布料被割开一道口子,带着腥气的风扑在她脸上。
“嘭!”
一道紫气突然从旁袭来,像无形的拳头砸在黑影胸口。黑影惨叫一声,被弹飞出去,重重摔在青石板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胸前的黑布。
褚玄胤快步走到姜瑜身边,伸手碰了碰她被割破的道袍,眉头拧得死紧:“没受伤?”见她摇头,才转头看向地上的黑影,语气冷得像冰:“玄虚子的狗,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褚家护卫立刻上前按住黑影,黑布被扯下来时,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竟是白云观的小道士。姜瑜蹲下身,指尖的真言符刚碰到他的额头,就听见他尖叫着开口:“在汴河下游的废弃码头!玄虚子要在八月十五用流民祭阵!还要用你和褚少的命格当阵眼!”
人群瞬间炸了锅。“流民祭阵?太丧心病狂了!”“多亏了姜小姐和褚少啊!”百姓们纷纷跪地磕头,铜钱和碎银撒了一地,叮当作响。
姜瑜站起身,刚要舒口气,就见褚玄胤递过来一个紫檀木盒。“观主说这是玄虚子当年留下的,或许有用。”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着点微凉的体温。
姜瑜掀开盒盖,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块黑色木牌,刻着的符纹扭曲如蛇,与她怀中的命魂载体碎片隐隐相吸,碎片在衣襟里发烫,像有火在烧。“这是……”
“玄阴子的信物。”褚玄胤的声音沉了几分,“观主说,玄虚子的师父玄阴子在边境修炼邪术,看来这事没那么简单。”
姜瑜握紧木牌,指腹都被硌得发疼。她想起上月在裴家后院见到的聚煞石,想起码头的黑气,心里突然沉甸甸的——这场仗,怕是比她想的还要难打。
清风观的人渐渐散了,姜瑜刚走下观主台,就见褚玄胤的小厮捧着个锦盒候在一旁:“姜小姐,我家公子在观后竹林等您。”
穿过曲径通幽的竹林,竹叶上的露珠滴在颈间,凉丝丝的。远远就见褚玄胤倚在青石上,玄色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见她来了,才将锦盒递过来:“打开看看。”
盒里是块羊脂白玉佩,云纹雕刻得极为精巧,紫气在玉间流转,触碰到指尖时,一股暖流顺着血脉蔓延开来,与她体内的玄力呼应着。“这是褚家的紫气玉佩,能挡三次致命邪术。”褚玄胤别过脸,耳尖泛红,“八月十五破阵凶险,你带着——别误会,我只是怕你出事,影响褚家与皇室的约定。”
姜瑜忍不住笑了,从袖中取出张刚画的平安符递给他:“那我也不是特意谢你,这符能驱邪,免得你被玄虚子的余党暗算了。”
褚玄胤接过符,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他迅速将符塞进衣襟,咳嗽一声掩饰尴尬:“丢了可别来找我。”
两人并肩往竹林外走,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姜瑜踢着脚下的石子,突然开口:“你说玄阴子会不会和八年前的换命格有关?”
“不好说。”褚玄胤蹲下身,帮她捡起被踢飞的石子,“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他站起身,侧头看向她,眼神认真,“八月十五,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姜瑜心里一暖,刚要说话,就见老管家匆匆跑来:“公子,姜小姐,宫里来人了,皇上请二位即刻入宫!”
赶往皇宫的马车里,姜瑜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总觉得老管家看她的眼神不对劲——那眼神里带着点了然,像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她轻轻敲了敲玉佩,里面的紫气微微震动,像是在回应她的疑惑。
御书房里,皇上指着边境地图上的朱砂印,神色凝重:“雁门关一带邪祟作乱,百姓被缠上后神志不清,你们看该如何应对?”
褚玄胤上前一步:“臣以为应先查邪祟来历,再制定对策。”
姜瑜盯着地图上的一处山谷,眉头紧锁——那地形三面环山,中间低洼,和玄虚子聚煞阵的阵眼一模一样。“这里怕是和玄阴子有关。”
皇上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八月十五破阵后,你们即刻前往边境。”
离开皇宫时,夕阳已经西斜。褚玄胤看着她腰间的玉佩,突然开口:“老管家说,这玉佩只有褚家主母能戴。”
姜瑜脚步一顿,转头看他。他的眼神深邃,像藏着山涧的潭水,可下一秒就别过脸,恢复了那副傲娇模样:“我只是提醒你,别乱戴别人的东西。”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姜瑜摸了摸玉佩,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她知道,不管是汴河的破阵,还是边境的邪祟,只要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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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署天牢的石阶湿滑如苔,每往下走一步,浓重的霉味就往鼻腔里钻得更深,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黏在皮肤上,冷得像敷了层湿泥。姜瑜拢了拢袖口,指尖的黄符硌着掌心,朱砂里掺的那点精血还带着体温,烫得她指尖发麻——这是她耗了半个时辰画的真言符,对付慧能这种嘴硬的邪术师,就得用最烈的法子。
“姜小姐,您可算来了!”狱卒搓着冻红的手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这和尚邪门得很,关了三天,问什么都只敲木鱼念‘阿弥陀佛’,连水都不怎么喝,可精神头反倒没弱半分。大人说了,您尽管放手试,出了事有他担着!”
姜瑜点头示意他退下,牢门“吱呀”一声合拢,铁链相撞的脆响在空荡的地牢里荡出回声。铁栏后,慧能正蜷缩在草堆上,灰布僧袍上沾着干涸的血渍,听见动静才缓缓抬头——原本浑浊的眼珠里先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蒙上一层假意的慈悲,双手合十时,指节还在微微发颤:“女施主深夜探监,莫非是要为老衲诵一段《金刚经》?”
“我没闲心诵经。”姜瑜从袖中摸出命魂载体的碎片,那半块桃木片刚凑近铁栏,慧能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见了鬼似的往后缩,后背“咚”地撞上冰冷的石壁。她盯着他发白的脸追问:“玄虚子的聚煞阵藏在哪?被你们抓的流民,现在在哪?”
慧能喉结滚了滚,双手攥得更紧,指缝里挤出干笑:“施主说笑了,老衲自幼在五台山修行,从未听过什么玄虚子、聚煞阵……”
话音未落,姜瑜手腕一扬,黄符像离弦的箭般精准贴在他眉心。“嗡”的一声轻响,符纸燃起淡金色的光,慧能像被烙铁烫到,突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双手疯狂去抓眉心,可那符像长在了肉里,怎么扯都扯不下来。滚烫的符力顺着额头往识海里钻,他眼前瞬间浮现出被自己害死的流民惨状,那些扭曲的脸在火光里晃着,逼得他浑身抽搐。
“真言符面前,半句谎话都藏不住。”姜瑜的声音冷得像地牢的石壁,“再不说,符力会烧得你连佛号都念不出来。”
“我说!我说!”慧能终于撑不住,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往下淌,“在、在汴河下游的废弃码头!那里早年沉过漕船,死过几十号人,煞气重得很,玄虚子说最适合布聚煞阵!”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流民……流民被关在码头的仓库里,用铁链锁着,一共五十个,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玄虚子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要用他们的生魂祭阵!”
姜瑜的指尖猛地攥紧,碎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三日前在汴河岸边见过的场景:几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孩子蹲在草棚外,分吃一个发霉的馒头,最小的那个还在哭着要娘。她压下心里的寒意,眼神更利:“你和玄虚子合作多久了?还有没有同党?”
慧能被符力烧得直冒冷汗,话像倒豆子似的往外蹦:“我、我是半年前被他胁迫的!他拿我师弟的性命要挟,逼我帮他收集生魂……还有他师父玄阴子!那老东西在边境养邪祟,等聚煞阵一成,就打开边境的结界,把邪祟引进汴京!”
这句话让姜瑜的心脏沉了下去。她原以为只是玄虚子一己之私,没想到背后还勾连着边境的祸事。指尖的碎片突然发烫,像是在呼应她翻涌的情绪,她盯着慧能贪生怕死的脸,眼底没有半分怜悯:“你害了多少孩子的性命,自己数得清吗?现在求饶,那些枉死的魂灵会答应吗?”
慧能吓得“噗通”跪倒在地,额头“咚咚”地往石地上撞,很快就渗出血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愿意带你们去码头!我还知道仓库的钥匙藏在何处!求您饶我一条命,我一定戴罪立功!”
“你的罪,该由官府定夺。”姜瑜转身要走,走到牢门口又停下,回头时,月光从铁窗的缝隙里漏进来,正好照在她冷冽的脸上,“记住,你今日的下场,都是你自己选的。”
走出地牢,夜风带着汴河的水汽吹过来,凉得人打了个寒颤。姜禹同早已在衙署门口等着,马灯的光映着他焦急的脸,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去,披风上还沾着草屑:“怎么样?问出来了吗?我刚让人查了汴河下游的码头,确实有个废弃的漕运仓库,常年锁着门。”
“聚煞阵就在那里,孩子被关在仓库里。”姜瑜把慧能的供词简明说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紫气玉佩——那是褚玄胤送她的,上次破邪符时挡过一次致命攻击,冰凉的玉质让她混乱的心稍稍安定,“事不宜迟,你立刻调漕运船队过去,我去清风观找道长们商量破阵之法。八月十五只剩十三天了,绝不能让玄虚子得逞。”
姜禹同重重点头,转身时,马灯的光在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姜瑜望着汴河的方向,河面上飘着几点渔火,像被困在黑暗里的星。她深吸一口气,将命魂碎片揣进怀里,快步往姜府走去——她得先把碎片收好,再连夜赶去清风观,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她拢了拢衣襟,指尖又触到那枚玉佩。想起褚玄胤送她玉佩时说的话:“这玉能挡三次邪术,若是不够,我再给你寻更好的。”她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弧度,脚步也稳了些。
不管玄虚子的阴谋多周密,不管背后还有多少同党,她都不会退。为了仓库里的五十个孩子,为了汴京的百姓,也为了八年前那桩未了的旧案,她必须赢。夜色渐浓,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只有那双坚定的眼睛,像暗夜里的光,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