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归京的官船与南下之船气氛大有不同。
可能是因为此船上的士族皆是回京述职,或者北迁晋升的,因此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来自四海八方的官员纷纷聊着各自地域间的政论文章和奇事秘闻。
“此次回京叙职,必要让朝中那些老朽之辈看看我地方实务之成效!我县依王相立意,春散秋敛,手续分明。以往此时,青黄不接,农户皆鬻儿卖女,典当耕牛以度日。今岁你猜如何?乡间竟无此凄惶之景!”
“正是!以往富户豪强,趁人之危,取倍称之息,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官贷青苗钱,息仅二分,虽不能令其大富,然足可度此艰难,保全产业,以待秋收。此实为富民强兵之基石!”
为首的两位年轻官员似乎凭新政在地方做出了一番政绩,很是春风得意。
“兄台地方所在,可知今岁青苗息钱,各县实际入库几何?账面之数,多有水分吧?”
忽有一中年男子打断二人交谈,揶揄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察觉到来人语气间的嘲讽,青年官员很不忿地质问道。
“青苗法,名曰惠民,实为害民!朝廷立额取息,各路提举官为求表现,层层加码至州县。县令完不成额度,考课便是下等,如何能不强行摊派?”
姜灼身旁的一位老者,年岁约莫五六十,须发尽白,很是惆怅地感叹道。
又是新旧政论。
姜灼暗想。
似乎到哪都躲不开这个话题呢。
眼看几位官员就要因此争论起来,船上的小二出面劝阻道:
“诶诶!几位大人,船行江面,此处莫谈国事啊。”
“是啊!”舱中另有风流好事者起哄道,“不如谈些风月雅事啊。”
“哪还有什么风雅之事啊,”角落一名蓝袍官员抱怨着,“近日蜀中失踪的女儿家更多了,每日来报官的,十件里面有六件都是此事。”
“是啊,我在扬州杭州等地,听说当地也有不少走失的姑娘家。”
“倒是京城没有。”
“汴京城乃天下脚下,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若说奇事,小的常往来都城之间,倒知道汴京城的一桩大事。”
眼看舱内气氛渐渐阴郁下来,来倒茶的小二却是笑着活络气氛道。
“前月里,与景王殿下订婚的上官家嫡长女竟然火烧了皇室祠堂,如今已然下了狱。”
此话一出,舱内似乎静寂了一瞬。
是上官雪。
姜灼淡淡呷了一口茶。
看来前世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你是说中书令家的千金,这……怎么可能?”
许久之后,舱内才渐渐反应过来。
“景王殿下人品才貌都属第一流,能嫁与景王殿下是多少京城闺秀梦寐以求之事,这上官小姐还有什么不满的呢?”似有人愤愤不平。
“小二,你这消息可保真?”也有好事者质疑道。
“当然是真的!此事闹得京城沸沸扬扬,上官大人多次上书请求圣上罢官,只求放了自家闺女,各位大人若不信,等下船再找人打听就知道小的说得有多真了。”
小二似乎对自己的不被相信感到很不满,说完就提着茶壶走了。
舱内便留下诸多类似“中书大人太过溺爱女儿”、“上官小姐简直胆大妄为”之类的谴责与议论。
回想起自己临行前,沈观芷雨中求得的那一卦。
如今从浦城归来,自己算的那一卦已经应验。
沈观芷那一卦又应在了什么地方呢?
姜灼忽然对自己这个闺中密友起了疑心。
船行一月。
至汴京已是初秋时的一个傍晚,众客纷纷下船各赴前途。
姜灼也交代了铜花几句,让铜花先替自己回了姜府,自己则穿了件斗篷,孤身前往了宗正寺。
打点了些许银两,姜灼通过幽长的底下甬道,被带至了一间石砌的囚室。
油灯的光晕有限,将姜灼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依稀可见璧上斑驳模糊的祥云彩绘。
宗正寺并非寻常牢狱,而是囚禁宗室子弟的特殊所在。
上官雪所犯之事,说大不大,不过烧了几张婚帖,索性发现及时,并没有酿成大祸,说小也不小,毕竟是藐视皇室天威之嫌。
是非轻重全凭圣意定夺。
“……姜灼?”
昔日不可一世的上官雪,穿着脏兮兮的华服,披散着长发坐在角落里,认出持灯的探狱者后冷笑了一声。
“不是说奔丧去了?这么急着赶回来看我笑话吗?”
今日之上官雪,与前世的自己有何区别呢?
姜灼没有多作解释,直接开门见山:
“出事那日,我并不在京城,我今日来,是想问你失火那日,是否有异常?”
“关你什么事?”上官雪警惕地盯着姜灼,冷冷反问道,“还是你要来替你的好闺蜜来这处理我?”
“确实不关我的事,若是为沈观芷,我现在袖手旁观即可,对你来说已经不会有更差的结果了,我如此问也都是为你考虑。”
牢狱很空,姜灼冷静的回答激起回音,字字盘旋。
上官雪没有说话。
烛火明灭,姜灼看不清上官雪乱发下的神情。
“随从也好,礼帖也好,你可以仔细想想。”姜灼补充道
“……火,是火……”上官雪突然喃喃道。
“什么?”姜灼并不明白。
“我放的火很奇怪!”
上官雪突然扑到铁栏之上,与栏外的姜灼近在咫尺。
姜灼可以看到她脸上未卸完的嫣红胭脂和沾上的泥泞,激动的情绪将她漂亮的五官撕得四分五裂,烛光之下更显可怖。
“……我原本只是想在她的礼帖上滴几滴蜡烛油的……但是烛火一溅到她的帖子,就瞬间燃起来了,天象!这是妖异之兆!”
上官雪像是回想起来了什么痛苦的场景,抱着脑袋又蹲下,开始哭诉忏悔。
“只要有那么点瑕疵,她就不会跟我同日出嫁,我真的,真的没想害她……我只是不允许……不允许……”
不允许四品闲官之女跟自己同一天出嫁。
姜灼叹了口气。
上官雪和姜灼向来关系不好,此行姜灼探望没带什么物资,一是有下毒之嫌,二是上官雪估计也不会领这个情。
“……我在船上时,听人说中书令大人已经在殿前跪了三天,为了你平安脱罪,他愿意罢官领罪,料想圣上也不会太为难你,你且放心再在这里待几天。”
这并不是船上小二给的消息,而是在姜灼前世记忆里,事情确实是这样发展的。
中书令上官大人带着罪女上官雪被贬,非诏不得入京。
眼看时间差不多,姜灼转身欲走,临行前又深深看了一眼掩面哭泣的上官雪,安慰道。
“上官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