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悬黎一边说,一边半推半就强迫地把苏赢月从桌案上拉起,而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梳妆台前。
“青岫,快,给月姐姐重新梳个发髻,再换件新衣裳!就换我昨日送的那身!”
“就是去送个饭,不用这么大费周章。”苏赢月无奈道。
张悬黎拿起一支花簪在她鬓边比划着,嘴里絮絮劝说道:“那不行,你和表哥都四日未见了,这好不容易见一面,必得打扮漂亮些才好。”
“月姐姐,你不知道,那日回来我都悔死了!我就是不太会说话,明明不是那个意思,说出来却……我看得出来,表哥对月姐姐是极不同,定不会骗你的。”
苏赢月从铜镜中,看到她那双泛红,写满将功补过的眼睛,心下是既好笑,又无奈。
她这般积极主动,是想借着外祖父让送饭的机会,抚平郊外那日神带来的影响。
“好了,好了。”苏赢月抓住她忙碌的手,为了止住她的喋喋不休,只好道:“我去便是。”
张悬黎闻言,立刻舒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如释重负的笑容,好似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
初春午后的阳光温暖,路上行人如织,马车缓缓前行在去往提刑司的路上。
苏赢月端坐车内,看了一眼放置一旁的四个食盒,眼睫闪动,一股滞涩、又无法忽视的荒唐感,自开始便萦绕在她心间。
沈镜夷几日不回,是他的选择,他的公务所需,与她何干?他们并无情谊,为何她需得屈尊降贵,亲自去送这碗饭?
苏赢月看着那食盒,仿佛那根本不是盛着汤羹的食盒,而是一套无声地、庞大的规则。
这套规则告诉她:郎君不归,娘子便要表示关怀,送饭是最体现体贴的一种。
外祖父的吩咐,张悬黎的怂恿,乃至人们约定俗成的看法,皆是如此。
但她无法理解,也不认同。
她的关怀,就必须要牺牲自己的时间,抛下自己手头的事务,去亲自送一份不送也无妨的饭。
他是朝廷命官,公务繁忙,成婚之前不也常宿在衙署?提刑司也没缺他一口饭。难道成婚后,提刑司就不给他饭吃了?
若他有心,他自会回来;若他无意回,她送一次饭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去的意义究竟何在?是去彰显妻子的贤惠,还是去提醒他家的存在?亦或者去查看他真的是否忙碌?
苏赢月微微蹙眉,无论是哪种,都与她毫无干系。她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
“月姐姐,你怎么看着不太高兴啊?”坐在她对面的张悬黎问。
“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苏赢月轻声道。
张悬黎一双眼睛不安地看着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星落鞭,好似怕她反悔,这将功补过的行程出现差池。
苏赢月微微一笑,“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月姐姐要不和我说说,兴许说出来就开心了。”张悬黎提议。
“我暂时也没理清。”苏赢月不知她能否明白自己的想法,便寻了个借口,“以后再同你说吧。”
“好吧。”张悬黎语气蔫蔫。
而后一路无言,直到马车稳稳停在提刑司门前。
方一下车,便恰逢蒋止戈巡检回来。
“嫂嫂好!表妹好!”他看见她们,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抱拳行礼,“真是巧了,您二位这是……”
苏赢月福身回礼。
他看了眼青岫、云锦手中提着的食盒,明白着笑道:“哦!嫂嫂这是来给鉴清送饭?他这几日都在接待吐蕃使团,不知这会儿回来没有,我先进去……”
“不必了。”苏赢月连忙出声阻止,顺势将食盒交给他,好尽快完成这桩差事,“公务要紧,这食盒也不止给他一人,给蒋巡检你和障尘也准备了。”
她看了眼青岫,“那就劳烦将巡检拿进去,我们就不进去了。”
“有劳嫂嫂。”蒋止戈接过食盒,一手提上两个,笑道:“嫂嫂真是会心疼人,这食盒拎着就分量不轻。”
“那是。”张悬黎一脸得意,“你这是沾了我表哥的光。”
蒋止戈连声称是,想到郊游那日的情景,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甚至带着几分不由分说的意味,“嫂嫂你这来都来了,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他语气极其诚恳,仿佛天经地义的规矩,“嫂嫂送我这么多吃食,总不能连口水都不给喝就走,若是被朝中同僚知道,岂不是更要笑我是个粗鄙武将,不会办事了!”
他的话说得漂亮,半点没提沈镜夷,只道他和她,姿态放得极低,理由说得好似无法反驳。
张悬黎更是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
若再坚持不进去,反倒显得她不近人情,更坐实了那日的隔阂。苏赢月暗叹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抗拒,微微颔首,“既如此,便有劳蒋巡检带路。”
“好嘞!嫂嫂,表妹里面请。”蒋止戈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忙不迭在前面引路,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张悬黎更是一脸笑盈盈,拉住苏赢月的手就走,生怕她一下秒反悔似的。
刚进提刑司大门,走出不远,便瞧见沈镜夷远远走来。他神色一贯的沉静从容,正微微侧首听身旁之人说话。
而他身旁那人,正是那吐蕃正使厮陁完。他今日未着吐蕃服饰,而是换了一身宋袍,但深邃的五官和那头编缀着珠饰的发辫,一眼便可瞧出迥异于中原人。
他正用一种带着口音却流利的汉语对沈镜夷说着什么,神色间带着一种担忧。
两拨人骤然相遇,便俱停下了脚步。
沈镜夷看见苏赢月,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继而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意。
随即,他身旁的厮陁完也看过来,目光在她和张悬黎身上一转。
“夫人,这位是吐蕃使臣厮陁完公子。”沈镜夷开口,声音平稳,随即又对厮陁完道:“此是内子。”而后又指向张悬黎,“这是家表妹。”
苏赢月福身行礼。
张悬黎抱拳。
厮陁完右手抚胸,依照吐蕃礼节,微微躬身。而后目光在她和沈镜夷之间一个来回,眼中带着笑意,真诚赞赏道:“沈提刑与夫人站在一起,真是朱玉相映,好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