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陈仁陷入一种无力的颓唐,死寂的绝望。
沈镜夷在他神智渐渐回笼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道:“你的周全计谋中,寅时动手是何用意?”
陈仁身体猛然一颤,眼神躲闪,似乎这个问题比追问作案过程更触及到了他的隐秘角落。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像是认命般,用一种夹杂残余相信和无法理解的语气低声道:“是、是一个卜者告诉我的。”
他说到这个卜者时,声音里还带着下意识的恭敬和畏惧:“师父言,我命格属木,而寅时正是阳木时和阴木时相交之时,木气最盛,也是我气运最盛时,行事最易成功。”
陈仁越说声音越低,似乎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在此刻显得荒谬可笑,“他还说寅时阴阳木交接时,是阳木压制阴木,能压制住死者的怨气,这样他们死后就不会来找我。”
他猛地抬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急切又混乱,“那位先生算得很准的,他能说出我的家世和心中所想,他言寅时动手最为利我,能逢凶化吉,我……我才……可最后为什么我还是被抓住了啊?”
他因妒恨杀人,可精心选择的作案时辰,竟源于一个民间卜者虚无缥缈的卜算指引。他将自己的命运和凶残都寄托在鬼神之说上,企图逃避律法的制裁和内心的恐惧。
苏赢月听着心中一阵唏嘘,看向他的眼神,露出一股可悲可叹。
张悬黎更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声音清脆又带着十足的鄙夷,道:“搞了这么半天,你折腾出两条人命,就因为一个卜者的胡言乱语。”
她发出一声短促又夸张的笑,“你在国子监的书真是白读了。”
张悬黎气不过,上前走到陈仁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脑门上,气势十足道:“我说这位太学生,你那些圣贤书和夫子,没教过你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我一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女娘都知道的道理,你倒好,书读的是挺多,道理却都喂了狗。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屁话,真是滑稽!”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不变的道理,跟什么鬼时辰,烂命格没半个铜板关系。”张悬黎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脑子,要是真不知道怎么用,不如拿去腌酱菜,也比你杀人来得强!”
张悬黎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劈里啪啦砸向陈仁,把一向沉稳的沈镜夷都听得嘴角微微抽动了下。
苏赢月忍着嘴角的笑意,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冯珠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蒋止戈更是直言,“说得好!”
就连周学正都捋着胡须,频频点头。
反倒是张悬黎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而后退到苏赢月身边,撒娇般抱住她的手臂。
苏赢月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那卜者是何模样?年岁几何?在何处摆卦、栖身?将你知道的都如实说来。”沈镜夷平静道。
陈仁似被抽干神髓,眼神涣散,回忆了片刻,才断断续续道:“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留着很长的须子,眼睛很亮,看人时觉得能一眼看透你。”
“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道袍,手里举着个幌子,上写‘灵龟卜’。”
“声音有些嘶哑,对了,他的背微弓,好像站不直一般。”
随着陈仁的描述,沈镜夷眼睫微闪,这些特征,与前两案中出现的卜者形象,几乎一模一样!“长胡须”、“声音嘶哑”、“背微弓”这些细节都如出一辙!
这应该就是首幕后之人指使,亦或是这卜者就是幕后之人!沈镜夷垂眸思索。
苏赢月听着更是彷佛被什么关键词触动了记忆深处的一根弦,她下意识抬头,敛目凝眉,像是在急速翻阅脑海中记忆书册。
“背微弓……背弓……”这样的人她似乎之前在哪里见过,她无意识地重复这几个词,声音低地只有身侧的张悬黎能听见。
张悬黎侧首,无声地看着她。
忽然,苏赢月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陡然睁大一分,而后又迅速恢复平静。
张悬黎压低声音,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月姐姐,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苏赢月看了看四周,轻轻摇下头,示意她此刻不便言说。
张悬黎点头表示明白。
似是察觉到两人在身后的动静,沈镜夷回头看向她们。
张悬黎用两人小时候传递情报的手势,向他无声比划了几下,他瞬间明白,看向苏赢月。
苏赢月对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沈镜夷的心沉了下去,但面色依然没变,只在心底思量。
这个幕后之人与他们的渊源,可能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早,他并非最近才出现的对手,或许早就悄然藏在他们身边,谋划了许久,直至今日才露出一丝痕迹。
他手指在身侧轻叩几下,又看向陈仁,“死者身上写有八字的黄纸是那卜者给你的吗?”
陈仁麻木地点点头,眼神空洞的喃喃道:“他说这两个八字可以镇压亡魂,使死者无法化作厉鬼报复、纠缠于我!”
他根本不知道那两张八字是谁的,只当是两道好用的“符咒”,同上两案的凶手一样。
苏赢月瞬间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幕后那个一直与他们捉迷藏的对手,一种刻意地、充满恶意的挑衅与宣告。
她眼睫低垂,心下止不住冷笑,竟不知她和沈镜夷的八字,有如此多的妙用!不但可以震灾,还可以镇魂,当真是……别开生面,出人意表!
思及此,苏赢月抬头,看向沈镜夷,见他面上依旧那副万年不变的沉静,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但她细看片刻,赫然发现他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下压紧了寸许,透着一丝轻蔑与嘲讽。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侧头看向她。
果然如他所想,她拥有与他匹敌的慧黠与冷静,她的眼眸中没有害怕,只有一种“果然又来了”的厌烦,“竟将吾之八字作此龌龊之用”的愠怒,以及冰冷的讥讽。
瞬间,沈镜夷的心头如有蚁在轻咬,酥麻悸动不止。那是一种伯牙遇子期般,难以言喻的共鸣与熨帖。
沈镜夷静静地看着苏赢月半息,就转回头去,只是心中激起的波澜,却久久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