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的话字字泣血,发自肺腑,为心有悲凉的苏赢月,又渗入一丝复杂的暖意与酸楚。
这世间,纵有陈仁这样的宵小之辈,然终不及周恒这样的仁人志士之多。
苏赢月看向那兀自不知悔改的陈仁,眼中已是一片澄澈与明悟。
陈仁之罪,非止于杀人,其罪正如陆珠儿所言,乃人恶。名为仁,但其行却与仁背道而驰。想来真是可笑!
烛火微晃,一种诡异的寂静还在屋内萦绕。
沈镜夷面沉如水,仿佛方才陈仁扭曲的言论,和周恒的痛斥,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他目光依旧紧紧锁着,瘫坐在地,犹自梗着脖子的陈仁身上。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询问日常一般。
“既已认罪,便将你的作案经过,逐一说明。”
沈镜夷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只是一种纯粹要求完整供述的指令。
但就是这种绝对的冷静,反而有一种无形的压迫,迫使对方必须直面自己的罪行和一切细节。
陈仁怔了一下,这才从方才那扭曲又疯癫的言行中回过神来。他抬眼对上沈镜夷的目光,而后又下意识偏头,避开他的视线,似是同她一样,无法招架沈镜夷那幽黑,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
陈仁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措辞,又像是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在挣扎。
他的嘴在张了几次后,终是发出声音来,语气比之前要平静些许,不似那般癫狂,但依旧带着令人不适的傲慢,眼睛中也有一种空洞的阴沉。
“我、我昨日午后,”陈仁声音干哑,“又去厨下寻芳兰,我许她银钱,许她日后给她个名分,可她却再次拒了我,还怒骂我一顿。”
他喉结滚动一下,眼中猛地窜起一股怒火,仿佛那屈辱感再次灼烧了他。
“她不过一个低贱厨娘,只是稍有几分姿色,我肯垂青于她,已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她竟敢、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
陈仁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声音陡然拔高,充满着被“背叛”的疯狂。
“更、更可恨的是,她转头就给、给那冯言送吃食,还有说有笑!那冯言一个穷酸,有什么好的?他哪里比得上我?他根本不及我分毫!一副穷骨头,几句酸诗文,就让她那般笑逐颜开?”
“对我却冷若冰霜,他冯言凭什么?凭什么?”陈仁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我明明处处强于冯言啊!家世、才学、前程,哪样不强过那穷酸百倍?芳兰她、她竟然为了那么个东西,屡次折辱于我?”
积压的妒火与羞愤彻底击垮陈仁最后一丝理智,撕下了日常那套“礼义仁”的伪装,露出其原本的面目,最原始、最卑劣的杀人动机——求而不得的占有欲与被他认为的“低贱者”拒绝和碾压后的暴怒。
“所以,”陈仁的声音的骤然冷下来,变得平静又令人毛骨悚然,“我便想,既然芳兰如此不识抬举,既然冯言如此碍眼,那就一起去死吧。我成全他们去阴曹地府做一对鸳鸯,也不再污我的眼。”
他目光又空洞下来,片刻后,再次道:“既然要动手,便要做得不留痕迹,寻个替罪羊才好。”
陈仁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学问,“徐博士性情古怪,平日独来独往,又因冯言常在藏书楼夜读,屡次扰他清净,二人早有龃龉,更要紧的是,他也看不起穷酸。”
“国子监人人皆知徐博士素爱青铜之物,恰我日前偶买一个藏有机关的青铜灯树,便设计让徐博士今日买了去。”
说到此处,陈仁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的精光,“我知他平时爱逛汴京的各个市集,今日又正是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会,我便找了一个卖器物的摊主,给了他些银钱,将青铜灯树放在他的摊上,并让他务必卖给徐博士。”
“不出所料,徐博士如获至宝地将它带回了国子监,我装作与其巧遇,询问一番,而后将这个事情传地整个国子监人人皆知。”
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这个徐博士,浑身皆是短处,我知他嗜酒成性,便买了坛好酒,悄悄放在三楼楼梯处,待他拿去喝醉后,我便将青铜灯树拿了来。”
“而后换上与徐博士特制蜡烛一样的,只是多了迷药的蜡烛,来到二楼。那冯言,果然一如往常在二楼夜读,芳兰也如常来给他送夜食。”陈仁顿了顿,眼里闪过一抹狠辣,“我假意向二人道歉、祝福,待他们晕过去,寅时的梆子响起第一声时,按动灯树的按钮,射出短簇先杀了冯言,而后杀了芳兰。”
“杀了他们二人后,我又将青铜灯树放回三楼,这样,即使查起来,也只会怀疑到厌恶冯言的徐博士头上。而后我便故作惊慌,跑去寻周学正报信。”
陈仁叙述完,舒了口长长的气,仿佛完成了一个满意的答卷,看着沈镜夷,眼底带着一丝挑衅,“断案如神的沈提刑,我这计谋如何?要不是你眼毒,瞧见袖口的铜绿和衣衫内的血迹,此计,也堪称完美、天衣无缝吧?”
苏赢月看向沈镜夷,只见他看着陈仁一脸病态的得意,脸色平和,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不屑。
那双深邃的双眸里,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刚才听见的不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而是一个孩童自以为高明、实则漏洞百出的拙劣把戏。
反倒是他一旁的蒋止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毫不客气地从鼻孔发出一声嗤笑,“呵!就这?天衣无缝?井底之蛙,还妄谈天大!你可真够高看自己的!”
“你笑什么?你说什么?”陈仁强撑出的得意和挑衅瞬间破裂,转为一种极度的难堪和羞愤,双目赤红瞪着蒋止戈,声音尖利道:“我的计策哪里不完美?若非我不小心露出血迹,他……”
他颤抖着手指向沈镜夷,“他能识破吗?他能吗?”
蒋止戈冷笑一声,声音陡然严厉,带着武将特有的血气,“老子跟着鉴清,朝堂迷案、民间奇冤,什么阵仗没见过?哪一桩不比你的小儿把戏复杂凶险万倍?鉴清不都如期甚至提前查明真相!”
他上下扫视陈仁一番,目光如同打量一件劣质,瓷器慢悠悠道:“就你这粗浅不堪、漏洞百出的算计,奥不对,应该是耍了点小聪明,也配在鉴清面前卖弄,简直笑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