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岫,你现在回毕宅为你家娘子取干净衣裙,而后送去提刑司。”沈镜夷顿了下,又道:“若是外祖父问起来,就说苏娘子为我送膳的路上不小心摔倒,弄脏了衣裙。”
张悬黎再次目瞪口呆,他表哥什么时候思虑这么周全了。她看了一眼苏赢月,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可是为救汴京百姓于危难,舍弃自己姻缘的女娘啊!若换作她,她一定做不到嫁给一个陌生人。
“云锦,你陪青岫一起去。”张悬黎道。
屋内余下四人。
“接下来我们是要回提刑司吗?”张悬黎问。
“最关键的……”沈镜夷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苏赢月已去了灶台间,抬步追去。
灶台间收拾得很干净,连渣滓桶里都干干净净。
张悬黎和陆珠儿这开开,那翻翻,似蜻蜓点水。
苏赢月俯身,见灶膛深处的积灰堆在一起好似小丘,微一思索,便蹲下身去。
她看向灶台旁的柴火堆,抬手挑了一根小木棍,认真扒拉起灶台的积灰,什么闺秀之仪全然抛在了脑后。
“月姐姐,你在做什么?”张悬黎问。
苏赢月没说话,认真扒拉着积灰,慢慢地,松散如沙的积灰中突然出现了块状物,她用木棍刮去上面的灰,露出了冬瓜的样子。
“果然在这里……”她说着欲伸手去抓,忽觉一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接着后领一紧,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
苏赢月双手在空中虚抓了两下,指尖沾的灰散在空中。她踉跄两下才站稳,抬眼看向沈镜夷,“你、你做什么?”
张悬黎也看向他,一脸疑惑,他表哥不是这样粗鲁的人啊!
“月娘子,若这是那道有河豚毒的菜,你的手有伤口,恐有中毒风险。”露陆珠儿道。
原来是这样!
“多谢沈提刑。”苏赢月心有余悸,顿了下,又道:“其实你完全可以开口制止我的。”
沈镜夷没说话。他当时本能就出手了。
“那这个怎么办?”苏赢月问。
“交给我吧,这个我最擅长。”陆珠儿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根银针,插入冬瓜中,再拿出银针已发黑。
“果然够毒。”她说着拿出布袋夹子,一块一块的夹到里面,而后又将灶台里的积灰装进去。
“我不太明白,这河豚毒是如何投到冬瓜里的?不是说肝脏、鱼籽这些有毒,这灶灰里只有冬瓜,也没有肝脏什么的呀?”张悬黎疑惑。
“应该是将有毒的部分研磨成粉,倒在菜里,烹煮后就看不到了。”苏赢月道。
“证物已找到,回提刑司。”沈镜夷道。
日头下沉,空气里的暖意散去。
苏赢月在张悬黎的相扶下,走出鱼行,她拢紧大氅,认真地将自己紧紧包住,浑若未觉张悬黎的饶有兴味的眼神。
她轻轻扯了扯苏赢月的衣袖,小声:“月姐姐,你觉得我表哥这人怎么样?”
苏赢月迷茫看她一眼,“是个好官。”
“哎呀,不是……”张悬黎急。
“那是什么?他确实是个好官啊!汴京人人称颂,断案如神。”
“就是,是……我发现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从没见过他那么温柔地看过哪个女娘。”
“有吗?”苏赢月疑惑。
“有。”张悬黎神色认真,“你在旁边看他手里的记事簿时,他非但没说你,还温柔地问你看法。不像我抢走记事簿时,那眼神要吃了我。”
苏赢月没说话,掀起车窗布帘一角,隔着些距离,看向前方马上的青色背影。
在今天之前,她也就见过他不过三四面,新婚夜因为查案他都没有回去,两人之间可以说是陌生人,何谈温柔。
暮色四合,天色如未研开的墨,沉沉压下来。
苏赢月望着街上张灯结彩,行人如织,喧嚣热闹的模样,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大氅的皮毛,已一日了,今日她已出来整整一日。
今日见识许多的人,看清许多的景,经历他人的生死,心中更是豁然开朗。
“若是日日都如此……”她低喃着又止住,她明白断不会日日如此的,可心底那簇火苗却越烧越旺,日后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便会主动走出那宅院……
苏赢月恍恍惚惚想着这些,忽而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掀起,沈镜夷清俊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说:“提刑司到了,苏娘子请下车。”
苏赢月刚下车,就见蒋止戈领着兵卒,押着捆绑的陈福、赵安走过来,两人穿着一模一样,身量体型看起来也差不多。
只是陈福走路时,右腿总是慢一些,整个右半边身子随着这慢滞的动作向下沉,肩膀也不自觉地倾斜。
他低着头,不发一言,下颌却绷成一道弧线,瞳孔黑的骇人,最让人揪心的是他的神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哀恳,而是一种近乎茫然的锐利。
反倒是赵安,每走一步都扯着嗓子嚎叫:“小人冤枉啊!”脖颈青筋暴起,眼珠却滴溜溜地扫视着。
甚至撞向陈福,“都是你连累我,枉我和吴大拿你当兄弟。”
陈福依然不发一言,直到他来到沈镜夷面前,“沈提刑,我是冤枉的。”
“哟,你小子终于开口说话了。”蒋止戈看了他一眼,“我去拿他时,可是一句话都不说。”
沈镜夷看了看陈福、赵安一眼,平静道:“将陈福带去鞠谳厅,赵安带去监所,我稍后就到。”
蒋止戈照做欲走,又听他道:“将陈福绳子解了吧。”
“他是嫌疑犯,万一跑了怎么办?”蒋止戈道。
沈镜夷:“不会。”
蒋止戈看了陈福一眼,再次照做。
“为什么不给我解绑啊?”赵安大叫。
“叫什么叫?”蒋止戈给了他一脚,“闭嘴,快走。”
苏赢月一直在观察二人,那赵安怎么看都是一副贼喊捉贼的样子。
反倒是陈福在听到沈镜夷说解绳子的时候,脸部的皮肉微微抖动,喉结更是上下滚动,好像在宣泄压抑的情绪。
张悬黎凑到她耳边,嘀咕:“月姐姐,我怎么觉得这陈福不像是能做出杀人性命这种事的,反倒是那赵安……”
苏赢月点点头,“我也如此想,不过还要审过才知。”她顿了一下,又道:“玉娘,你想不想旁观他们的审讯?”
“想。”张悬黎看了一眼前方走着的沈镜夷,颓然道:“表哥肯定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吗?
苏赢月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了计谋,快走几步,追上沈镜夷,咬了咬唇,抬手抓住他的青袍,眼睫低垂道:“夫君!”
那尾音捻得绵软,似蘸了蜜的锦线,在唇齿间缠绵三转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