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停了。
四下里,只有枝头刚抽出的嫩芽上,蓄满的雨水正一滴、一滴,缓慢而清晰地敲打在下方堆积的焦木或泥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寂静夜空里,显得格外空灵。
大营主帐,此刻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这一次,阿绾总算能跪坐在靠近始皇御座的下首,不用空着肚子发抖,而是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肉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还不时瞟向另一边——几名医士正围着蒙挚和严闾,小心地处理他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浓重的草药气味弥漫在营帐里。
“好吃?”始皇没动筷箸,只是执着一只金灿灿的酒樽,慢慢啜饮着温好的酒,目光落在阿绾狼吞虎咽又假装斯文淑女的模样上。
阿绾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听闻陛下发问,忙不迭点头,嘴里含着食物含糊道:“嗯!好吃!”既然陛下允了,她自然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方才那场瓢泼大雨将所有人浇得透湿。
始皇早已换上了干燥温暖的常服。
阿绾却没这等好运,浑身上下无一处干爽,那身借来的不合体衣裙又脏又破。最后,还是始皇让赵高去找了一套至少干净的深色武人常袍来。
阿绾接过那件对她而言过于宽大、布料也粗糙厚重的袍子时,小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嫌弃。
但湿衣贴着肌肤的寒意实在难熬,她也只好躲到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换上。
出来时,那袍子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袖口挽了好几道仍嫌长,下摆更是拖到了脚面,走起路来不得不小心翼翼提着,配上她尚带稚气的面容,显得既滑稽又有些可怜兮兮的乖巧。
她扁着嘴,蹭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埋头快速的吃着那碗肉羹,只是每次动作稍大,那宽大的袖口便险些扫到碗沿,让她不得不分外留神。
“吃饱了?”始皇将手中的酒樽不轻不重地搁在案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帐内肃立的李斯、蒙毅、内史腾等重臣,以及刚刚包扎停当、面色苍白的蒙挚与严闾,最后落回阿绾身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与不耐,“你说吧,跟他们说清楚。省得朕再费口舌。”
他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眼底却烧着冰冷的怒火,两相交织,令人不敢直视。
阿绾刚把最后一口热羹咽下,闻言一愣,捧着空碗的手僵在半空。
未等她反应,始皇开口说道:
“还有——传朕旨意,今夜,将骊山大营内外所有方士,不论职司,一律缉拿!若有抗命不从者,”他顿了顿,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放下酒杯时,眼中已无半分温度,“就地格杀,毋需再审!”
帐内瞬间死寂。
唯有灯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帐外远远传来的、水滴断续坠落的轻响。
始皇不再看任何人,只盯着手中空了的酒杯,侧脸线条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冷硬而莫测。
任谁都看得出,陛下此刻的心情,已差到了极点。
严闾领命,甚至来不及等医士将夹板完全固定,便咬着牙,拖着那条刚被正骨、疼痛钻心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转身出了大帐。
紧接着,帐外原本因雨停而略显平复的夜色,被喧嚣声撕裂——
呼喝声、奔跑声、金属碰撞声、短促而严厉的命令声,混杂着一些惊慌的质问与哭喊,由近及远,迅速在整个骊山大营的各个角落炸开、蔓延。
火光再次凌乱地游动起来,映照着奔跑交错的人影,刚刚才从雷火惊魂中喘过一口气的大营,转眼间又陷入了另一场风暴之中。
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始皇依旧坐在帐内,对混乱充耳不闻,只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阿绾则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又悄眼瞥了蒙挚一眼。
蒙挚此刻的状态显然好了许多。
那身尴尬大红嫁衣早已换下,重新穿回了玄色暗纹的将军常服,虽然因腰伤不能正坐,但始皇特许他可以半靠在铺了厚毡的矮榻上,通身的气度已然回归,又是一张冷脸的将军了。
只是……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穿嫁衣、跳火海、接坠楼等一系列匪夷所思之事,他脸上反倒显出几分破罐子破摔般的坦然。
眉宇间那点惯常的冷峻依旧在,却又混杂了一种“反正最丢人的模样都被看光了,还能如何”的淡淡释然。
他一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上,另一手扶着伤腰,瞟了阿绾一眼,竟然还笑了笑。
吓得阿绾立刻收回了视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
整桩事初看确实是天灾,营中上下也几乎皆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义庄那场蹊跷诡异的大火之后,阿绾总觉得哪里不对。
死人不会再开口说话,可若有人想让某些秘密随着死人一同彻底湮灭呢?
樊云与辛衡前往验尸,火便起了,这时间未免太过凑巧。
尽管胃里翻腾,阿绾还是强忍着恐惧与恶心,去看了看那些焦黑的尸骸。
她发现:每一具焦尸,烧得最厉害、碳化最彻底的部位,竟都是头颅与发髻。
不知道为什么,阿绾又想起之前那些丢失的头盖骨以及“雷劈天灵盖”的说法。
但骊山大营人人皆知的山间保命铁律——雷雨时忌登高、忌近树、更忌身携金铁。
秦人男子,尤其是将士刑徒,绾发多用麻绳、木簪乃至荆条,极少佩戴金属饰物。
若真是毫无征兆的“天雷”,何以次次精准无比,皆劈中这些并无显着金属物的头颅?
疑窦丛生。
直到她看见田溪校尉那颗相对完整的头颅时,忽然就在想:除非……发髻之中,本就藏着引雷之物!
于是,她让蒙挚伸手去探。
他指尖触及的,并非发丝与灰烬,而是坚硬、冰冷、异样的存在——一枚铁片。
雷火非天降,实乃人为。
所有的“巧合”,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它狰狞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