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的车驾回到骊山大营时,已是深夜。
浩浩荡荡,也很是热闹。
星斗寥落,春夜的寒意裹着山间潮气,沉沉地漫进营帐。
始皇终于脱下了他那件华丽的十二章纹的玄色深衣,就着铜盆中微温的水净手,贴身寺人洪文垂首侍立一侧。
水声淅沥间,他忽地抬眼问道:“阿绾呢?”
洪文一怔,尚未答话,帐帘刚好被掀开——是赵高亲自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进来,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洪文连忙张嘴无声询问,但赵高也是摇着头。
全都是刚刚回来,忙忙叨叨地又要伺候始皇的吃喝洗漱,哪里要顾及一个不重要的小人物呢?
帐内烛火跳了一下。
始皇刚端起羹汤的铜碗,此时,帐外原本规律的巡夜脚步声忽地杂乱起来。
火把的光影凌乱晃动,夹杂着压低的急促人语。
蒙挚那高大的身影映在帐帘上,紧接着是严闾刻意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几句。
下一刻,蒙挚甚至未及入帐禀报,转身便带着亲卫吕英、白辰疾步离去,身影迅速没入黑暗。
始皇这碗羹汤都没有送到嘴边,就又放了下来。
一旁的余方士也刚要拿出一颗药丸,硬生生又收回了手。
他望向帐门,皱着眉头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大帐外的严闾立刻单膝跪地,声音中有了些惶恐:“陛下……禀陛下,白日里,西侧的义庄……走水了。”
“什么?”始皇立刻起身,正伺候他脱靴子的洪文被大力推开,一个趔趄躺倒在地上。
“火势如何?可有人……”他话到嘴边顿住了——那是停尸之所,本就尽是死人。
可阿绾还在那里!
早上离开的时候,他还吩咐她去查查这个事情,许诺若是查出什么,可以赏她一百金。其实,这不过就是变个花样找个由头赏她些银钱。看到她贪财的小模样,自己心里总会无缘无故的开心一下。
他其实也料想,这件事情或许就是无解了。
不过,至少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但是,怎么会着火了?
大帐外的严闾声音有些吞吐:“火已扑灭。但……留守的樊仵作、辛医士并管事老余皆被烟呛昏迷,已抬去医治。还有……”
“阿绾呢?”始皇的声音都大了许多,没等严闾回答,他已经大步走了出来。赵高在他身后忙不迭地将那件外衣拿起,跟上了他的脚步。
“陛下,夜深露重……穿衣服……”
始皇只是伸了手接过了外衣,但根本都没有回头。
他的动作极快,只是将外衣披上,便大步向前。
这义庄怎么会失火?
偏偏是这个时候。
阿绾是不是出了什么?
蒙挚方才那般急切离去……
他心中蓦地一沉,脚下步伐更快,几乎要疾走起来。
洪文与赵高慌忙提起灯火跟上,严闾也立即起身随护在后。
“陛下,阿绾没事,就是受了惊吓,一直在哭。”
严闾急急地说了一句,结果看到始皇的脚步更快了一些。
夜风扑面,带着远山草木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
始皇望向西边那片沉入黑暗的营区,眸色比这夜色更沉。
已经在骊山大墓里查看了一整天修建情况,他的双脚也很累了。可如今竟然能够走这么快,其实他自己也有一点惊讶。
不过,很快就被兵营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与焦糊气更给惊到了。
樊云、辛衡与老余并排躺在简陋的军榻上,面色青白,呼吸微弱,竟然还没有醒过来。
阿绾蜷在门边的阴影里,哭得几乎脱力。
眼睛肿得像桃儿,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烟灰泪痕。
“发生了什么?”蒙挚已经蹲在了她的身旁,低声问着。
她伸手指向义庄的方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尸……火……突然就……”那模样,可怜极了。
始皇看在眼里,心头莫名一揪。
他示意洪文上前:“带她回朕帐中歇息,好生照看。”
“不……我不走……”阿绾却猛地摇头,“他们没醒……我不走……”声音嘶哑,却异常执拗。
蒙挚见她浑身脏污,发髻散乱,几缕湿发黏在颈边,裙裾下摆满是泥水烧痕,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
他强抑着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只微微倾身,低沉的声音压得极稳,唯有近处的阿绾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莫怕,我在这儿。”
始皇攥了攥拳,不再勉强,转身让跟在他身后的余方士去检查一下这三人的状况。
余方士也应了一声,去检查了三人的脉搏,然后从怀里又掏出了数枚色泽诡异的丹丸分别化入清水,以竹管小心喂入三人口中。
他指尖染着朱砂与不知名的药末,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翻开眼皮察看瞳色,看着也是极为神秘。
一旁的蒲叶屯长等人都不敢说话,跪在了一旁,老老实实地向始皇说着之前救火的事情。但见始皇的脸色越发黑沉,眼底都有了压不住的怒意在积聚——在他离开后便起火,世间哪有这般巧合?
阿绾望着始皇的背影,忽然抓住蒙挚的甲袖,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压着嗓子急急道:“将军,这火起得蹊跷!就在一眨眼间,轰地便烧满了屋子……现在什么都烧没了,我、我找不到线索了……”
她眼泪又涌了出来。
蒙挚终是没忍住,单膝蹲下,将她轻轻拢进怀里,染尘的铠甲贴着她污损的衣衫。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一遍遍重复:“莫怕了,有我在。咱们一起找,总能找到,可好?”
阿绾的眼泪竟然都停不下来了,浑身也抖得厉害:“都是我不好,我又吐了,所以就出去了……”
听到这句话,蒙挚忽然都有些后怕,若不是阿绾呕吐,那现在他看到的是不是阿绾躺在这里气息微弱的样子呢?
他的臂膀不由得收紧了一些。
阿绾却在此刻突然挣脱开来。
她用手背狠狠抹了把眼泪,抬起头,直视着蒙挚错愕的眼睛,声音虽然已经完全沙哑,却字字清晰:“将军,可否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