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家呀。”那年轻妇人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围裳擦了擦手,目光越过阿绾,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她身后身形高大、气息沉稳的吕英,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安与疑惑,“你们……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事么?”她的发髻略显松散,几缕发丝垂落在额角,显然是忙碌一日后无暇细细打理,只求简便。
“阿姐莫慌,”阿绾立刻扬起最是无害又亲和力十足的笑容,声音软糯地解释,同时侧身稍稍挡住了吕英带来的压迫感,“我们是来买麻绳的。方才在城中胭脂铺子的那位阿姐那儿,见她用的麻绳极好,捆扎东西又结实又规整,便多问了一句。她说是从您家铺子买的,用料实在,价格也公道。正巧明日我与我这位大哥要出城去探望二姑,”她指了指吕英,编造起故事来流畅自然,“想起二姑上月还抱怨,她家烧制的陶制酒具在送货途中常因磕碰而损毁,便想着寻些好绳子多多缠绕包裹,也好减些损耗。我这一想啊,就急着赶过来了,生怕明日一早出发来不及……”
那妇人听着这番合情合理的说辞,又见阿绾模样娇俏可人,言语恳切,眼中的戒备这才稍稍褪去,但随即又被一层更深的愁绪笼罩,她深深叹了口气,侧身让开通路:“外面黑,先进来说话吧。只是……家里孩子还没安顿好,小的还光着腚呢,我先给他套件衣裳,两位稍坐。”
妇人说着,转身引着阿绾和吕英走进铺子。
铺面不算小,但被一堆堆捆扎好的、粗细不一的麻绳占去了大半空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草和麻纤维特有的气味。
墙角靠着三架笨重的木质纺绳机,上面还缠绕着未完成的麻线。
两个年幼的孩子正待在屋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娃,揉着惺忪睡眼,好奇地看着陌生人;另一个更小些,看起来刚满周岁,白白胖胖,直接光着小屁股坐在冰凉的案台上,因困倦而不住地点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别冻着了!”妇人一见,也顾不上客人,急忙上前将那光屁股的小娃抱进怀里,又一把拉过稍大的男娃,匆匆对他们说了声“稍等”,便快步掀开一道打着补丁的粗布门帘,进了内堂。
阿绾和吕英站在原地,借着桌上那盏昏黄如豆的油灯打量四周。灯光摇曳,将麻绳堆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仿佛幢幢鬼影。隐约能听到内堂传来妇人低柔的哄睡声和窸窣的穿衣声。
过了一会儿,妇人独自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歉意,眼底的疲惫与焦虑在昏暗光线下甚至能看出隐约的泪痕:“对不住,真是对不住,让两位久等了……家里乱糟糟的,孩子也没人帮衬……”
“阿姐快别这么说,是我们叨扰了。”阿绾立刻温声安慰,目光关切地落在妇人憔悴的脸上,“这么晚还来打扰您,该是我们过意不去。”
妇人勉强笑了笑,走到柜台后,弯腰从底下取出几束不同规格的麻绳样品,摊在柜面上:“妹子看看,需要哪种粗细的?我们这儿都有。”
阿绾的目光迅速扫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指尖准确地点中了其中一束淡黄色、质地粗细与她怀中胭脂罐上以及记忆中孩童发髻内发现的一般无二的麻绳:“就这种吧,看着韧劲足,又不会太粗笨。”
那妇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讶异:“妹子好眼力,这确是咱铺子里卖得最好的一款,不少老主顾都指定要它,捆扎小件物件最是合适不过。”
“阿姐,那我先要一捆就好。”阿绾说着,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成捆的麻绳,“若是用着好,回头我再多来订些,可好?”
“自然是可以的。”妇人点头,随即眉头又紧紧锁起,语气变得焦躁起来,“只是……若要得多,妹子可得提前一两日来说。眼下……唉,铺子里压了好多活计没做完,我那当家的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好几日不见人影,里里外外就指着我一个人,真是要忙不过来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抱怨。
“平日里这铺子,就您和掌柜的两人操持么?”阿绾状似随意地接话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束样品麻绳。
“倒也不是,”妇人叹了口气,用围裳擦了擦眼角,“本来还有我哥哥和嫂子一起帮忙的。前些日子哥嫂结伴出远门进货去了,还没回来。就剩我当家的……那日一早,他说接了单急活,要送批绳子去城外……结果这一去就再没音信!这都多少天了!我拖着这两个小的,门都不敢轻易离开,想去寻他都脱不开身,真是急死个人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送去城外?很远的地方么?”阿绾的心微微提起,追问道。
“也不算太远吧……好像说是出城往东三十里地的哪个庄子……具体的地址,他当时急匆匆的,我也没记太清……”妇人正努力回忆着,内堂忽然传来小娃娃响亮的啼哭声,似乎是因为找不到母亲而惊醒了大哭起来。
“哎哟,准是又醒了!两位稍坐,我再去看看!”妇人脸色一慌,也顾不得再说,急忙转身又掀帘钻进了内堂。很快,里面传来她更加焦急的哄劝声和孩子愈发嘹亮、不依不饶的哭闹声,显然那小娃娃脾性不小,困极了便格外磨人。
幽暗的铺子里,只剩下阿绾和吕英,以及满屋沉默的麻绳。阿绾举起手中那束麻绳,凑到油灯下,又仔细看了看其颜色、搓捻的紧实度和纤维的粗细,然后无声地递到吕英面前。
吕英接过,粗糙的手指用力捻了捻,又仔细看了看细节,眼中锐光一闪,抬头看向阿绾,用口型无声地问道:‘确认了?就是这种?那男人……’
阿绾重重地点了点头,脸色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异常凝重。
线索在此交汇,那个失踪的、拥有“全阳之命”的麻绳铺掌柜,其命运似乎已然明了。而内堂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或许是已经提前感知了这个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