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望着老人,眼神清澈。
老人看了她一眼,眼里慢慢浮出一丝暖意。
他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粗瓷碗喝了一口茶。
良久,他放下碗,指尖抚过桌角一道深深的刻痕,低声说道:“小丫头,你想知道的事,不是几句闲谈就能说清的。”
年轻时候,多少人来找杨元,嘴上说着敬重,转头就用完就丢。
每逢节庆,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皆为结交而来。
可一旦遇到麻烦事需担风险。
这些人便纷纷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一点晦气。
更有甚者,昔日捧场者竟在背后冷嘲热讽。
那会儿的小杨,脾气硬,宁折不弯,愣是没向谁低过头。
无论权势压顶还是流言四起。
他始终昂首而行,眼中燃着一股不肯熄灭的光。
“那你听过他什么?”
老人问。
“他啊,是十年前全县的神童。”
赵苏苏轻声说,语调平稳。
“十五岁,县试、府试、院试,连中三元。三场均拔头筹,破了近三十年的记录。主考官当场拍案叫绝,一篇文章写得满城传阅,书肆连夜刻版印行,孩童都能背诵其中段落。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说他是文曲星转世,命中注定要入朝为相,将来准当大官。”
“后来,一场祸事,右手废了,右腿也断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几乎成了呢喃。
“据说那天夜里大雨倾盆,他在回家路上遇袭,被人打得昏迷不醒。送到医馆时,右臂粉碎骨折,再也无法提笔;右腿胫骨断裂,虽经医治,却落下终身残疾,走路需拄拐杖。从此,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再也没出现在公众面前。”
“家底全掏空了,治伤、请医、丧父母,连祖屋都卖了。”
赵苏苏继续说着,语气渐渐凝重。
“就在他受伤后第三个月,双亲接连病逝,无人照料,哀痛过度所致。家中仆婢散尽,房产变卖抵债,仅剩一间破茅屋栖身。从那以后,他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见过他一面。”
“人人都当他死了,没想到,这次科举舞弊案里,他又突然冒了出来。”
赵苏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听说是他亲手揭发了陈家贿赂考官、篡改试卷的罪证。一份份证据清晰无比,笔迹比当年更加冷峻有力。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公堂上作证,拄着拐杖站立良久,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那一刻,许多人才意识到,他还活着,而且,从未真正屈服。”
这些,是赵苏苏打听到的,城里人几乎都知道。
茶馆说书的讲过,街头小贩议论过。
“可惜了,那么好的前程。”
“你听说的,全是假的。”
赵苏苏猛地抬头,瞳孔微缩,呼吸也为之一滞。
窗外风吹动帘子,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手和腿,不是意外断的。”
“是人下的手。有人雇了江湖亡命之徒,在夜路设伏,专为毁他。那一棍,砸碎了他的笔骨;那一刀,砍断了他的仕途梦。”
“他沦落至此,是有人一步步逼的。”
老人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
“先是散布谣言,说他结党营私、藐视考规;再买通差役,查封其家族产业;最后干脆动用私刑,让他生不如死。这不是灾祸,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清算。”
“你真要请他回家教书?”
老人缓缓摇头,语气沉重。
“你家,可能就因此灭顶。你知道现在掌权的是谁吗?是当年下令动手的人之后,陈家。他们表面上风光体面,实则根基阴毒,最恨有人揭开旧账。而杨元,正是他们心中最不愿提及的名字。”
“陈氏商行的那个陈家?”
赵苏苏声音发颤,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对,就是他们。”
老人缓缓点头,皱纹深刻的脸上神情严肃。
“你知道他们有多硬吗?连县令都不敢惹。你别看咱们这小县城风平浪静,可但凡有点动静,背后十有八九都绕不开陈家。他们家,是从京城根儿上长出来的门第,往上三代都出过大官,人脉通天,势力盘根错节,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招惹的。”
“你还想请他?”
老人语气加重,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赵苏苏没立刻答。
片刻后,她缓缓抬眼,望向窗外。
“正因为他受了这些,我才更要请。他吃过苦,知道民间疾苦,不会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一样视百姓如草芥。正因为他被逼到过绝境,才更明白什么叫不公,什么叫冤屈。”
一年后。
这天,赵凛回来得特别晚。
推开屋门时,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屋里点着一盏暖黄的油灯。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面从空间掏出来的镜子。
“娘子,我回来了,你在鼓捣啥呢?”
赵凛走过去,脚步放轻,站在她身后。
姜念初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抬眼从镜子里瞄了他一眼。
随即又低头继续捧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
“我这脸是不是圆了?这几天照镜子总觉得轮廓没以前清晰了,下颌线都快看不见了……感觉胖了好多,不好看了,真的一点都不如从前漂亮。”
这话赵凛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赵凛在她身后坐下,伸出手臂从背后轻轻搂住她纤细却已微微鼓起的腰身。
“真的丑了?”
他故意拉长语调,声音拖得绵软。
“让我仔细瞧瞧,是不是连我这个当夫君的都要认不出你了?”
姜念初立马扭头瞪他一眼,眼角含嗔,唇角微撇,一脸不信。
“你少来!肯定是又在敷衍我,觉得我是无理取闹是不是?”
“你给我认认真真看,不准糊弄!说错了今晚别想上床睡觉!”
赵凛憋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最后,视线落在她那两片粉润的唇上。
姜念初猝不及防,心口一跳。
可只几息工夫,她便挣扎着推开他,胸膛起伏,喘着气瞪他。
“我都快八个月的人了,肚子这么大,你还疯?安分点行不行!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你想当爹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
姜念初顿时警觉,一把扯开他外衣的领口。
只见他左肩头赫然一片青紫,边缘泛着暗红。
她心头一紧,声音都变了调。
“又跟手下那些兵哥动手了?我说了多少遍,你如今成家了,不是孤身一人,伤着自己让家里人担心,图个什么?”
“训练时不小心撞了一下,没大事。”
赵凛连忙把衣服拉好,语气轻描淡写,不想让她多想。
“涂点药,休息两天就好了,你也别大惊小怪的。”
“大惊小怪?”
姜念初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我看你是闲得慌,整天在军营里待着,不找人打一架手就痒痒,非得动拳头才痛快?你当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莽撞少年呢?现在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有个马上要临盆的老婆等着你照顾!”
说完便靠进他怀里,脑袋枕在他结实的胸口。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抚慰,轻轻踢了一脚。
“以后儿子可别学你,一天到晚舞刀弄棒的,浑身是伤,回家还得我伺候上药。”
“我倒希望他文文静静的,将来读书明理,走科举之路,考个进士,做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儿,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手持诗卷,谈吐风雅,走在街上都能引得姑娘们偷偷回头。”
赵凛抱着她,侧脸贴着她的发丝。
“那功夫就不教他了?”
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舍。
“学点本事总归有用。将来若遇着乱世,或有宵小之徒欺上门来,他也能自保,不至于被人三两下就撂倒。”
姜念初歪头想了想。
片刻后,她缓缓点头:“嗯……你说得也对。乱世难料,平安难求,孩子会些功夫,确实更让人安心。”
“要不这样,文也学,武也练,咱们不偏不倚。请个饱学之士教他读书写字,再找个名师传他拳脚功夫,让他做个文武双全的孩儿。将来既能提笔安天下,也能上马定乾坤。”
赵凛听了,嘴角缓缓扬起。
他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好,都听你的。咱们的孩子,将来一定出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