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林平安第一次接处置人的旨意,可却是他做得最艰难的一次。
临出门前,他再三向元昌帝确认,以免是自己老眼昏花会错了上意。
元昌帝淡淡地只说了一句,“让她走得舒服些。”
短短七个字,给长达十几年的祖孙情划上了句号。
林平安脊背发凉,心里头更凉,除了感慨一句帝王无情,只剩一声无声的叹息。
“郡主,老奴奉旨来送您一程,您一路走好吧。”
沈寄风看见林平安身后小太监捧着的赐死三件套,才明白刚才沈栖云所言不虚。
她佯装哭泣,捏碎蜡丸,吞下龟息丹。
“林公公,皇爷爷为什么要赐死我?我是被冤枉的。”
林平安心里也不好受,朝阳郡主算是他看着长大的,“郡主,老奴亦是不知啊。”
居然连林平安都不知道,可见元昌帝的谨慎。十年来,虽然明知道自己是假的,可人非草木,她早已把元昌帝当成了自己的亲爷爷。
委屈和心痛同时叠加在胸口,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林公公,麻烦您替我问皇爷爷一句,是因为我是假的吗?”
林平安浑浊的老眼瞪得老大,郡主居然非皇家血脉!
“唉,郡主,老奴,老奴一定带到。”
“林公公,入宫十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对我和阿朴多有照顾,我走之后,阿朴那里还是要多劳烦你提点,我会在地下祈祷你长命百岁的。”
林平安被沈寄风说得心头发酸,也湿了眼眶,“郡主,老奴一定做到。”
“还有一事需要林公公帮忙。”
林平安擦着眼角,“郡主请说,老奴定当竭尽全力。”
“不知皇爷爷想如何安置我的尸身,我想请林公公替我向他老人家求情,待我死后,将我送回齐王府,落叶归根,十年了,即便我是假的,齐王府也是我的家。”
林平安一一答应下来。
沈寄风把手伸向毒药,“喝了它会七窍流血吗?”
林平安哽咽着,“不会,这叫一睡解千愁,喝了之后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痛苦。”
“谢谢,林公公帮我选了个好毒药。”
沈寄风将毒药一饮而尽。
“郡主!”林平安难掩心痛。
沈寄风将毒药瓶底朝上甩了甩,“味道还不错。”
很快,她倒在一旁的草堆上,林平安颤抖着手去探沈寄风的鼻息,气息全无。
林平安跪倒在地,脑中浮现出第一次在崇文殿看见沈寄风的情景。
那时他挨了元昌帝的训斥,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给他塞了一颗糖,脆生生地和他说,吃颗糖就开心了。
林平安把沈寄风扶正,手指擦过她的衣袖时,感到一丝潮意,他不动声色多看了几眼,发现衣袖上残留了一圈水渍。
他伸出两指揉搓一番,心头巨震,这是一睡解千愁的味道。
这样也好,那个给他糖吃的小姑娘就该过着和糖一样的日子。
林平安缓缓起身,“郡主,您一路走好,来世莫要再来此处了。”
崇文殿里,漆黑一片,并没有掌灯。
林平安回来复命,深夜里,只能听见文昌帝愈加粗重的呼吸,却看不清他的脸。
“她可有话带给朕?”声音突兀地回荡在殿内。
林平安想了一路,到底要不要传话,郡主的身世,元昌帝没说,他若贸然传话,会不会遭来杀身之祸?可若是不传,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他咬不准会不会有元昌帝的眼线。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如实说,能派他去赐死,想来是不怕他知道的。
“回陛下,郡主有两句话,第一句是,陛下赐死是因为她是假的吗?”
殿内落针可闻,元昌帝沉默着,良久,才道:“第二句呢?”
“郡主说叶落归根,她就算是假的也把齐王府当成家,希望陛下能把她的尸身送回齐王府处置。”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元昌帝的呼吸声在黑暗里好像一只困兽。
“平安,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太过绝情?”
林平安以头抢地,“陛下,老奴知道,陛下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还是你懂朕。”元昌帝语带哽咽,“朴儿怕是要恨上我了。”
“不会的,陛下,小郡王总有一天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黑暗中,传来元昌帝一声苦笑,“罢了,朕也没多少日子,明不明白也无妨。晏如既然想回到齐王府,就依她所言。”
林平安转身要去安排,元昌帝叫住他,“此事先瞒着,让齐王府过几日在发丧,对外就说染了急病,回天乏术。”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沈寄风的尸首被送回了齐王府。
阖府上下一片哀痛,连门口的禁军都被哭喊声惹得鼻头发酸。
赵朴将自己和沈寄风的尸体关在房间里,任凭外面如何哭喊,无动于衷。
金钗站在门口,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对劝解的众人道:“让小郡王和郡主多呆一会吧,咱们去准备灵堂。”
众人这才散去。
屋子里,除了沈寄风和赵朴,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以及一具穿着沈寄风同样衣服的女尸。
妇人眼睛蒙着白布,耳朵里也塞了棉花,冬阳将她提到尸体旁,解开白布。
“把她化成这样。”
妇人心道奇怪,她给人上妆十几年,头一次见到要给尸体化妆的。
“不该问的不要问,否则就让你去地下给鬼画。”
“我懂规矩。”妇人不敢耽搁,哆哆嗦嗦开始在女尸脸上描眉画眼。
她注意到阴影里的赵朴,知道他才是话事人,“这位公子,小妇人有一说一,不能做到十分像,七八分差不多。”
“哪那么多话,好好画就是了。”冬阳凶神恶煞道。
妇人再不敢看向赵朴,认真画起来。
一个时辰以后,待冬阳带妇人离去,屋子里只剩下沈寄风和赵朴。
赵朴捏了些许药粉,放在沈寄风人中处,轻轻一吹,药粉进入鼻腔,沈寄风打着喷嚏醒来。
刚一睁眼,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映入眼帘,沈寄风被吓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阿朴,你吓死我了,到底什么情况?”
赵朴抱住沈寄风,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姐,这次我们真的要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