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郎一番话说得又冲又傲,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早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都仿佛停了。
村民们脸上刚升起的自豪被这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个个怒目而视,要不是顾忌着对方的穿着打扮,怕是早就骂出声了。
林颂宜下意识地将顾南舟和顾明珠拉到自己身后,脸上满是戒备。
顾文珏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少年,那份平静本身,就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冯源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一片死寂中,程之韵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少年眉头拧得更紧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程之韵收了笑,慢悠悠地走到牛车旁,拍了拍车上准备拉去县城的空筐子,“我们这地方是穷酸,一股子土腥味,可你闻着的鸡屎味,那都是要变成钱的味道。你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自然是不懂的。”
她说话不急不缓,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偏偏那内容,比巴掌扇在脸上还难听。
“你!”少年郎哪里受过这种抢白,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你敢骂我!”
“骂你?”程之韵挑了挑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怎么,戳到你痛处了?”
“你放肆!”少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程之韵,“冯源!给我掌她的嘴!”
冯源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拦在少年身前,对着程之韵连连作揖:“程姑娘,程姑娘息怒!小主人年幼无知,口无遮拦,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又回过头去,焦急地劝道:“小主人!咱们是来求人办事的,可不能这样啊!”
程之韵压根没理会主仆二人的拉扯,她径直走到顾文珏身边,拿起桌上那几张鸡舍的图纸,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
“顾文珏,你看这个地方,我觉得收集粪便的沟槽可以再挖深一点,底下铺上青石板,方便冲洗。这样一来,以后做沼气池也方便。”
顾文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可以。木料的话,后山那片松木林正好能用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把那位府城来的小主人当成了空气。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直接的顶撞都更让少年感到屈辱。他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如此冷落过?
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喂!”他终于忍不住,又吼了一声。
程之韵这才慢吞吞地转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小少爷,你还有事?没事的话别耽误我们干活,我们这儿时间宝贵,一分一秒都是钱。”
“你……”少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的冯源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程姑娘,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滚刀肉。自家小主人这套颐指气使的做派,在她这里根本行不通。
“橘子!”少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要看橘子!”
“哦,橘子啊。”程之韵恍然大悟,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巧,今天没有。”
“没有?”少年不信,“冯源说你们昨天才卖了一车!”
“是啊。”程之韵坦然承认,“卖完了。剩下的,都是别人预定了的,不能动。”
她指了指屋里,林颂宜正手脚麻利地将一盘剥好的橘子瓣用纱罩盖起来。那金黄诱人的色泽,隔着老远都能看见。
少年的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我出双倍的价钱!”他脱口而出,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这不是钱的事。”程之韵摊了摊手,“是信誉。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得做到。不然以后还怎么在村里立足,怎么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光明正大,连旁边看热闹的村民都忍不住连连点头。
是这个理!之韵丫头做事,就是讲规矩!
少年彻底没辙了。他想发火,可对方根本不接招。他想用钱砸,可对方压根不稀罕。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冯源一看这情形,知道再僵持下去只会更糟。他赶紧凑到少年耳边,低声劝了几句。
少年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我可以等。等你们有新的橘子。”
程之韵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倒是比想象中能屈能伸一点。
“等?”她故作为难,“这可说不准了。果子长在树上,一天一个样,今天有,明天就不一定有了。再说了,我们忙得很,没空专门伺候你一个人。”
她说着,拿起墙角的一把扫帚,扔到院子中央。“我们这儿有个规矩,想吃好东西,得自己动手。你不是嫌这儿脏吗?喏,扫帚给你。把这院子扫干净了,我或许可以考虑,匀一瓣橘子给你尝尝。”
“你让我扫地?!”少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变了调。
他,堂堂府城周家的三少爷,从小锦衣玉食,连端茶倒水都有丫鬟伺候,今天居然要他拿扫帚扫一个满是泥土的农家院子?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愿意就算了。”程之韵耸耸肩,转身就要进屋,“冯管事,慢走不送。”
“别!”冯源一把拉住她,脸上满是哀求。
他太清楚自家这位小主人的脾性了,也太明白那金蜜橘的滋味了。要是今天空手而归,他回去绝对没好果子吃。
他转头看向那少年,眼神里带着恳求。
少年周瑾瑜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他的尊严和他的口腹之欲,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那股萦绕在鼻尖,若有若无的橘子香气,像一只小手,不停地挠着他的心。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拂袖而去的时候,周瑾瑜死死地盯着程之韵,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把比他还高的扫帚。
他握着扫帚杆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重,而是因为气。
院子里一片寂静,连顾南舟和顾明珠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顾文珏的视线从那少年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他腰间那块宝蓝色的玉佩上。玉佩的样式很普通,但上面用金线刻着一个极小的“沧”字。
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程之韵也没想到这小子真能豁得出去,她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周瑾瑜哪里会扫地,拿着扫帚胡乱挥舞,弄得尘土飞扬,呛得自己连连咳嗽,狼狈不堪。
“笨手笨脚的。”程之韵撇了撇嘴,终于看不下去了,“从里往外扫,动作要轻,让帚尖贴着地走!”
周瑾瑜动作一僵,虽然满心不忿,但还是下意识地按照她说的去做了。
冯源见状,赶紧抢过另一把扫帚,手脚麻利地帮忙扫了起来。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一个体面斯文的中年管事,就在这小小的农家院里,吭哧吭哧地扫起了地。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村民们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脸都红了。
等院子终于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周瑾瑜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身上的锦袍也沾了不少灰。
程之韵这才慢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瓣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
她走到周瑾瑜面前,把那瓣橘子递了过去。
周瑾瑜看着那晶莹剔透,仿佛泛着光的果肉,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他一把抓过来,直接塞进了嘴里。
下一秒,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