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死寂像是凝固的冰面。
下一瞬,冰面无声融化。
没有瓦片轻响,没有衣袂破风,连灰尘都仿佛未曾惊动。
一道墨色人影如同滴入夜幕的融雪,几乎是贴着窗棂下方的边框,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姿态滑了进来。
轻盈无声地落在地砖上,点尘不惊。
来人站定,身形颀长挺拔如松,肩背宽阔。正是凌疾。
几乎在凌疾落地的同时,窗棂上方,月光勉强能照见的一小片雕花檐角上,另一抹纤细得几乎与夜色完全重叠的身影倒挂而下,身姿轻盈得像一片垂落的柳叶。
腰间一点反着极微弱寒光的银饰微微晃动,却不闻丝毫铃响。
她手腕轻抖,一条银丝长鞭灵蛇般卷住窗棂,人借力一荡,足尖在窗台轻轻一点,同样悄无声息地飘落室内,稳稳立住。
紫鸢也到了。
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舒南笙的床前。
他们没有像寻常家仆那样躬身行礼,只是沉默地垂手而立,在黑暗中如同两座冷硬的雕塑。
但黑暗中那两双锐利的眼眸,无论凌疾沉静的,还是紫鸢略带探究的,都在舒南笙的脸上短暂地停驻了一瞬。
奇怪,这位被迷香笼罩的东家,怎会如此清醒?
舒南笙的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而过,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惊疑。
她没有解释。此时无声胜有声。
只是唇角极轻微地勾了勾。
“隔壁。”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柳红绡。弄晕她,带过来。毫发无损,不得惊动任何人。立刻!”
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
黑暗中,凌疾的呼吸滞了一瞬,看向舒南笙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惊愕与审视。
弄晕谁?靖安侯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女柳红绡?还要带回来?主子想做什么?
这命令本身带来的震动和潜在的危险性,远远超过了对方竟在迷药下保持清醒这件事!
旁边紫鸢的腰线绷紧了一寸,倒挂在檐角时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指尖也蜷了一下,显示出内心的惊涛骇浪。
即便他们曾暗自惊叹过舒南笙执掌醉仙楼、创立彩笙楼的雷霆手段,甚至折服于她在商场上那份超出年龄的狠厉与远见。
但在此刻,命令一个男子潜入另一个闺阁千金的卧房,将人掳劫而来……这已经超出了常规手段的范畴!
这位东家深藏不露的手腕,令这对见过血杀过人的顶尖暗卫,都感到脊背莫名升起一丝凉意。
舒南笙没有催促,那双在暗夜里依然灼灼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凌疾脸上,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凌疾的眼神在舒南笙那张面庞上盘旋片刻。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戏谑,没有疯狂,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绝对冷静。
几息的僵持过后,凌疾抿紧了唇,一点头。颀长的身影在原地微晃,犹如墨汁滴入深潭,瞬间消失无踪!
紫鸢立刻无声无息地退回到窗边暗处,如同一片融化的影子,继续负责断后与警戒。
她看着弟弟离开的方向,又悄然瞥了一眼床上那位少女,心头那份曾因被顾长安指派给舒南笙而产生的不甘与轻视,早已被惊疑和一丝忌惮取代得干干净净。
舒南笙盘坐在床上,眼睑微垂,如同入定的老僧。
只有指尖下意识地在锦缎被面上敲着无声的节拍,泄露着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仅仅是几个呼吸。
窗棂处微微一震,一道如箭矢般的黑影穿透窗纸缝隙,带着夜露的凉气和一丝女子幽香,重新落入房中!
凌疾单膝触地,卸去所有冲力。
他肩上稳稳地扛着一个被宽大锦帕从头盖到脚住的女人。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如同扛的不是一个侯府千金,而是一捆需要搬运的货物。
他把肩上的人轻轻放到地上。直到此刻,那双握惯了钢刀飞镖的手,才不由自主地在身侧的衣服上狠狠擦拭了一下。
动作间流露出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别扭与尴尬。
舒南笙的目光从那局促擦手的动作上一掠而过,落在昏迷在地的身影上。
锦帕掀开一角,露出柳红绡那张因昏睡而显得毫无防备的侧脸,肌肤胜雪,眉如墨画。
成了!
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在舒南笙眼底深处无声蔓延。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上地板,走到柳红绡身边,蹲下,手指极其精准地按在她颈侧的脉搏上,确定她只是深度昏迷。
“放我床上去。”她站起身,声音没有波澜。
凌疾领命,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做某种重大的心理建设。
弯下腰,动作僵硬地避开所有敏感部位,像捧着一块随时可能碎裂的琉璃瓷器,小心翼翼地将柳红绡打横抱起。
走向舒南笙那张还带着暖意的绣床时,他的动作显得笨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滚烫的针板上,全身肌肉都绷得死紧,脸色在阴影下似乎更沉黑了三分。
终于,他将柳红绡安置在床榻内侧——正是舒南笙刚刚躺卧的位置。
“盖好被子。”舒南笙的命令紧随而至。
凌疾面无表情,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给东家睡过的床铺被子盖到另一个还是被他亲手掳来的千金小姐身上?
他一咬牙,迅速扯过锦被,唰地抖开,草草往柳红绡身上一盖,从肩头严严实实拉到下巴颏,动作快得生怕慢一步就烫伤了手。
“紫鸢。”舒南笙目光从凌疾的背影上移开,落在窗边那抹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纤细轮廓上。
紫鸢立刻如鬼魅般闪到床榻另一侧的小几旁,那里放着一座熏炉。
她从袖中摸出一小截不起眼的线香,熟练地引火点燃。
没有用火折子明火,只以指间内力摩擦一瞬,一簇微弱的火星便点燃了香头。
一缕带着安神气息的檀香烟雾袅袅升起,融入房间原本残留更加霸道的迷香气息之中。
随即,她屈指连弹,几缕指风精准射出,屋内仅存的几盏光线昏暗的长明油灯应声而灭!
整个房间瞬间被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只剩下那一缕新燃的檀香线头般细微的烟柱,在黑暗中,勾勒出一点微弱的亮痕。
做完这一切,紫鸢退到舒南笙身边,凌疾也默默站在她另一侧。
房间重新陷入沉寂。
黑暗中,两双来自顶尖暗卫的锐利目光,一眨不眨地聚焦在舒南笙的背影上。
巨大的疑惑如同看不见的黑雾。
柳红绡被迷晕带到这里,又被安置在主子的床上,伪装熟睡,东家这究竟是要做什么惊天的局?她本人的退路又在何方?
舒南笙对身后那两道几乎要刺穿她脊背的探究目光毫无所觉。
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目光穿透无边的黑暗,仿佛已经看到了某个既定的未来场景。
那樱色的唇无声地开合,极轻地溢出一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轻哼:
“好戏该开场了。”
舒南笙刚抬起手,示意紫鸢去熄灭那缕檀香余烟,异变陡生。
一道比夜色更浓重的影子,裹挟着刺骨的杀意和快到令人心悸的速度,如同鬼魅般穿透原本封闭的门板,直扑室内。
目标,赫然是站在中央的舒南笙!
“何人!”厉喝炸响。
离得最近的凌疾反应奇快。在黑影撞破门板的刹那,身体已先于意识本能地爆发出全部的潜能。
他足下发力一蹬,人如离弦之矢,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撞向来袭者。
动作迅猛,角度刁钻!正是为保护目标贴身缠斗,不惜以伤换伤的最狠辣打法!
“砰——喀!”
两声几乎重叠的闷响。
拳掌交击的肉体碰撞声,混杂着令人牙酸的异响!
凌疾的快,快如闪电。
但来人的动作,却诡异地像是能预判他的每一步!
那黑影竟在不可能的角度下拧身,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柔韧姿态,擦着凌疾挟万钧之势撞来的肩膀滑了过去!
同时,一只手掌,如同毒蛇出洞,已精准地反扣住凌疾持剑的手腕。
一扣!一拧!一送!
动作行云流水。
“唔!”凌疾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握剑的手如同被铁钳瞬间捏碎了骨头,剧痛钻心,五指无力地张开。
他视若生命的佩剑,竟轻飘飘地脱手。
黑影的另一只手轻轻一抄,如同拈花拂柳,已将凌疾那柄沉甸甸的长剑稳稳接在手中。
剑锋在落入手掌的瞬间一转,无声无息地抵上了凌疾的咽喉!
只差分毫,便能轻易切开他的喉管!
从破门突袭,到凌疾奋起拦截,再到被人闪电般夺剑,反制咽喉!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不超过三次呼吸!
紫鸢的软鞭才抖出一半,腰间的银铃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轻吟,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她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在血管里,鞭梢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弟弟命悬一线。
对方身手之强,手段之诡异老辣,远超他们之前的预估!
舒南笙的心也在那一刻狠狠沉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力绝对碾压的杀手!是谁?针对她?还是针对床上那个“鱼饵”?
不管哪一样,都意味着棋局失控!
就在黑影制住凌疾,剑锋抵喉,紫鸢惊怒交加却不敢动,房中陷入死一般凝固的窒息时——
舒南笙猛地侧身,就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一抹微弱的橘红火星骤然在舒南笙的指尖爆开。
是她藏在袖中的那支特制火折,被猛地擦燃。
嗤——
火苗燃起的光亮极其有限,只能堪堪照亮方寸之地。
跳跃的火焰,如同一支无形的画笔,瞬间勾勒出来人小半张脸的轮廓线条,也照亮了一双眼!
一双……舒南笙再熟悉不过的眼!
那眸子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本是极为惑人的风流姿态,此刻在那张白皙得近乎妖异的面庞上,却沉淀着幽邃的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只是,当这双眼睛的主人感知到火光亮起的刹那,那双深潭般的眸底,极其自然地掠过一丝极其无奈,以及一点被撞破行藏的微愠。
这根本不是杀手该有的眼神!
只这一眼!
如同惊雷劈开迷雾。
舒南笙心中顿时一松。
“顾、长、安!”三个字如同被点燃的炮仗,从舒南笙的牙缝里又惊又气地炸了出来!
那双寒潭深处最后一点无奈也褪去,只剩下一片坦然。
被叫破名字的黑衣人显然也放弃隐藏。
“呵。”
一声低笑发出,带着点懒洋洋又毫无诚意的歉意。
那只捏着火折的手腕一翻,光芒摇曳中,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随意地抬起,捏住遮脸黑巾的下缘,轻轻一扯。
微弱的火光照耀下,一张堪称妖孽的俊美面孔彻底暴露出来。
眉眼深邃如画,鼻梁高挺,薄唇此刻正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不是那位风光霁月的顾家嫡子顾长安,又能是谁?
“南笙,这火折子用得可真及时啊。”顾长安语气散漫,仿佛刚才那差点把凌疾喉管割破的险境从未发生,他甚至还闲闲地瞥了一眼那被自己用剑逼住的凌疾。
“身手还行,就是脑子么慢了点。”
他指尖在那冰冷的剑锋上轻轻一点,剑刃便像活过来一般,灵活地从凌疾颈间滑开,被他随手“哐当”一声丢在了旁边的地砖上。
凌疾重获自由,顾不得手腕剧痛和颈上那残留的寒意,猛地退开两步。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单膝跪地:“属下技不如人!谢主子手下留情!”
若非主子是自己人,他刚才已经是个死人!
旁边的紫鸢也迅速收回软鞭,与凌疾一同跪地,垂首低眉,不敢多看顾长安一眼,声音干涩:“属下有负公子重托!”
“嗯,知道自己废物就好。”顾长安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目光从跪伏在地的孪生暗卫身上掠过,没有丝毫温度,“回营后,加练三倍。三个月内不能从血沼里爬出来,就别再来丢人现眼了。”
“是!”凌疾和紫鸢脸色更白,但不敢有半分迟疑,声音紧绷地领命。
“退下吧。护不了主子,留着也碍眼。”顾长安挥了下手。
两人如蒙大赦,立刻起身,看也不敢看站在一旁的舒南笙,身形鬼魅般一闪,便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火折子微弱的暖光在两人之间晃动,映着顾长安坦荡带笑的脸,和舒南笙那张冷得几乎能刮下霜来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