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祠堂里,气氛比上回打断戒尺时还要凝重百倍。
顾晋升坐在主位上,脸色灰败,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身边坐着的是夫人庞氏,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当年丈夫遭政敌暗杀,她扑上去挡了一箭,命是捡回来了,却因此流产,并且再也无法生育。
顾晋升感念夫人情深义重,当场发誓绝不纳妾。
因此,嫡系这一脉,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如今,这根独苗,自己长腿跑去了武官那条道上。
底下,坐着的都是顾家的族老,以及早就按捺不住的二房老爷顾晋凡、三房老爷顾晋隆。
这两人家里儿子好几个,人丁兴旺,平日里就眼红长房独占着首辅的资源和名望,恨不得嫡系赶紧绝后才好。
现在可好,顾长安自己作死,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顾晋凡率先开口,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大哥,事已至此,长安侄儿志向在此,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太过阻拦,寒了孩子的心不是?只是……咱们顾家这偌大的家业,在朝中的人脉关系,总得有人撑起来啊。你看我家长浔,读书也还刻苦……”
三房顾晋隆立刻抢过话头,迫不及待地说:“是啊大哥!长临那孩子今年春闱也中了进士,名次虽不算顶靠前,但年轻有为,正好可以跟着大哥你多多学习,将来也好为家族分忧啊!”
其他族老也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逼着顾晋升赶紧从侄子里挑一个出来。
过继也好,重点培养也罢,总之得把顾家的文官香火续上,不能让权力旁落。
顾晋升看着底下这些一张张急切又贪婪的嘴脸,胸口堵得发慌。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弟弟们的心思?
紧握着夫人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面色铁青,始终沉默着,没有表态。
但他心里明白,压力已经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长安这一步,几乎是亲手把刀递到了这些虎视眈眈的旁支手中,他们现在连弑亲的风险都不用冒,就能名正言顺地瓜分嫡系的一切了。
整个顾家,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氛围里。
二房三房那边,简直是掩不住的欣喜若狂,走路都带风。
而嫡系这边,愁云惨淡,前途未卜。
所有人都盯着顾晋升手里那诱人的权力,却不知道那权力背后,是万丈深渊。
未来的斗争,只会更加血腥。
与家里的愁云惨淡完全不同,当事人顾长安可是心情大好,浑身轻松。
他终于摆脱了家族期望,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骑着高头大马,直接去了舒家,邀了舒南笙出来踏春。
一辆宽敞的马车行驶在京郊的官道上,春光明媚,路边的野花都开了。
顾长安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长长舒了一口气,嘴角带着笑。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舒南笙,主动开口解释道:“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放着好好的文官青云路不走,非要去战场上搏命?”
舒南笙轻轻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是你爹顾首辅他……”
“我爹?”顾长安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淡淡的嘲讽,“他看似位极人臣,是文官之首,风光无限。可说到底,不过是皇权之下的一枚棋子罢了。陛下需要时,他是首辅,陛下若是不需要了,或者触碰了逆鳞,顷刻之间就能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这种权力,太脆弱,太不由自己了。”
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看向舒南笙:“真正的权力,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军队,才是这世上最硬的底气。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说过的话吗?”
舒南笙一愣,有些茫然。
顾长安提示道:“那年灯会,你看到戍边回来的老兵,说‘书生笔下千言,不如将军掌中一剑能护想护之人’。”
舒南笙这才隐约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年纪小,口无遮拦,没想到他竟然记到了现在。
“你说得对。”顾长安眼神坚定,“文墨安邦,武略定国。如今朝堂并不安稳,我想守护的东西,靠笔杆子守不住。”
舒南笙被他眼中灼人的光芒看得心头发热,但随即,一丝忧虑浮上心头。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你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好事。但也要万分小心。有些危险,并非来自明刀明枪。”
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可还记得柳红绡那桩事?”
顾长安眉头微蹙:“当然记得。”
舒南笙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当时,六公主晁雯霖也在场,她是帮凶。事后,为了掩盖丑闻,所有知情的人,都陆续身亡了。如今,知道这件事真相的,恐怕只剩下我还有柳家。”
“柳家动不了皇子公主,便把所有的恨意都转移到了我这个唯一的活口身上。他们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让我立刻消失。”
她抬起头,担忧地看着顾长安:“你如今与我走得近,我怕他们会因此迁怒于你,对你下手。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顾长安听完,脸色沉静下来。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舒南笙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你放心,我既然走了这条路,就不会毫无准备。我身边有自己培养的暗卫,身手都不错,他们会暗中保护。你自己也要当心,尽量不要单独外出。”
看着舒南笙依旧忧心忡忡的样子,故意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再说了,我现在可是新科武状元,陛下亲点的。他们想动我,也没那么容易。总不能刚点了状元,就让人给弄死了吧?”
话虽这么说,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京城里的暗流,比想象的更加汹涌和危险。
马车嘚嘚地跑在郊外土路上,车厢里顾长安和舒南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刚经过一番交心,气氛倒是比刚出来时轻松了不少。
突然,“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
整个车厢猛地向一侧倾斜,伴随着马儿受惊的嘶鸣,车子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差点翻倒,最后还是歪歪斜斜地停在了路中间。
“怎么回事?”顾长安稳住身形,掀开车帘,沉声问道。
车夫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回话:“公子,车轴好像突然断了!”
真是扫兴。
顾长安皱了皱眉,和舒南笙对视一眼,只好先下车。
侍卫追风和墨辙也立刻围了上来查看情况。
追风检查了一下断裂的车轴,眉头紧锁:“公子,断口有些齐整,不像是自然磨损……”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了。
顾长安眼神微冷,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别声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马车坏了,只能先找个地方歇脚。
好在不远处路边就支着个简陋的茶棚,挑着个“茶”字幌子。
“先去那边等等,让车夫尽快修理。”顾长安对舒南笙道。
一行人便走向那茶棚。
茶棚里没什么人,就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板在擦桌子。他们刚坐下点了壶粗茶,就见官道那头又走来两个人。
一老一少,像是祖孙。
老的大约六十来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穿着一身打补丁的旧布衫,拄着根木棍,走路颤巍巍的,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搀扶着他的是个妙龄少女,穿着粗布花衣,梳着大辫子,模样倒是挺水灵,就是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股不安分。
那“孙女”一进茶棚,眼睛就黏在了顾长安身上,嘴里惊呼:“爷爷您快看!那位公子长得可真俊啊!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声音又尖又嗲。
那“爷爷”立刻假装呵斥:“丫头片子胡说什么!没规矩!”但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也似有似无地朝顾长安他们这边瞟。
舒南笙捧着茶杯,目光却敏锐地落在那老者的脚上。
一身破旧衣服,脚上却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千层底布鞋,鞋帮子干干净净,甚至没沾多少泥土。
一个穷苦潦倒的老人,会穿这样一双不合身份的新鞋?
她心里升起一丝警惕,轻轻用脚尖碰了碰旁边的顾长安。
顾长安神色不变,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旁边的墨辙眼神也冷了下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那对“祖孙”在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下,“孙女”还在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各种夸张的言辞试图吸引注意,“爷爷”则一边假意训斥,一边慢慢挪动凳子,想靠得更近些。
就在这时,茶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喝声。
两个满脸横肉的莽汉闯了进来,一眼就盯上了那个“孙女”,脸上露出淫笑:“哎呦!这荒郊野岭的,还有这么水灵的小娘子!陪爷几个玩玩怎么样?”
说着就上手要去拉那“孙女”。
“孙女”立刻发出惊恐的尖叫,往“爷爷”身后躲:“爷爷救我!救命啊!”
“爷爷”颤巍巍地站起来阻拦:“好汉行行好!放过我孙女吧!”
一场强抢民女”的戏码就在这小小的茶棚里上演了,那两名莽汉动作粗暴,推搡着“爷爷”,眼看就要把“孙女”抢走。
场面一片混乱,自然地朝着顾长安他们桌子的方向挤过来。
眼看那“爷爷”就要撞到舒南笙身上——
“够了。”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一直沉默的墨辙开口了。
他握着刀柄,眼神像看跳梁小丑一样看着那几人:“黑白双煞,你们这三脚猫的戏码,还没演腻吗?”
这话一出,茶棚里瞬间安静了。
那两名“莽汉”动作僵住。
“爷爷”也不咳嗽了,腰板慢慢挺直。“孙女”脸上的惊恐表情瞬间消失,露出一抹冷笑。
“啧,”“孙女”开口,声音却不再是娇滴滴的女声,而是一个清亮的男声,“真没意思,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墨辙,你这双招子还是这么毒。”
只见他抬手在耳后一撕,竟扯下一张精巧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年轻俊俏却带着邪气的男子面孔。
正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合——白煞。
那“爷爷”也直起腰,扯掉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阴沉的中年人脸庞,正是黑煞。
他冷冷道:“三年前江南道上的旧账,看来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墨辙冷笑,“你们也是够执着,一套把戏用这么多年,也不换换花样。”
几乎是同时,茶棚周围的脚步声骤响。
七八个手持钢刀的蒙面刀手从树林里窜出,将茶棚团团围住,杀气腾腾。
黑煞目光直接锁定了舒南笙,声音刺耳:“舒家小姐,有人出大价钱,要你的项上人头。怪只怪,你知道的太多了。”
显然指的是柳家那桩秘事。
白煞却咯咯地笑起来,眼神贪婪地上下打量着顾长安:“哥,这小白脸武状元我可太喜欢了!买一送一,这笔买卖划算!”
顾长安根本没理会他们的废话,就在对方亮明身份的瞬间,他猛地揽住舒南笙的腰,低喝一声:“走!”
追风一脚踹翻茶桌挡住对方视线,墨辙刀已出鞘,寒光一闪直劈向最近的黑煞。
顾长安则趁着这短暂的混乱,拉着舒南笙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茶棚。
车夫已经手忙脚乱地用备用木料临时加固了车轴,虽然不牢靠,但勉强能跑。
“驾!”顾长安将舒南笙推上车,自己夺过马鞭狠狠一抽,马车猛地窜了出去。
“想跑?”黑煞冷哼一声,身形如同鬼魅,轻易摆脱墨辙的纠缠,脚尖几点地,竟以极快的轻功追了上来,速度远超狂奔的马车!
眼看就要追上,黑煞提起一口真气,运足功力,猛地一掌朝着车厢劈去。
掌风凌厉。
顾长安感受到身后致命的劲风,知道这一掌躲不开,车厢必定粉碎,千钧一发之际,他抱住舒南笙,猛地撞开车厢,朝着路边一道湍急的溪流跳了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车厢被黑煞的掌力劈得四分五裂。
顾长安紧紧护着舒南笙,两人重重坠入湍急的溪水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瞬间沉底。舒南笙的头不幸撞上一块碎石,额角顿时鲜血涌出,她哼都没哼一声,立刻失去了意识。
溪水刺激着皮肤,舒南笙猛地咳出几口水,艰难睁开了眼睛。
浑身湿透,疼得像是被拆开又重组过,额角火辣辣地痛,手脚都被冻得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