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庆临目光阴沉地在两个儿子脸上扫过,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朝书房外走去。
柳墨哲和柳墨渊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父子三人穿过层层庭院,来到府邸深处那座最精致的绣楼前。
楼里静悄悄的,隐约能闻到一股药味和压抑的哭泣声。
柳庆临挥退所有下人,独自走到那扇紧闭的闺房门前。
他静立了片刻,里面传来柳红绡沙哑无力的声音:“谁?滚!都给我滚!我不见人!”
柳庆临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片漠然。
“柳红绡,你给我听清楚了。”
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
“柳家的百年声誉,比你这条命金贵千万倍。你没资格在这里要死要活,装疯卖傻。”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
“一,立刻给我收拾干净,滚出来。该见人见人,该说笑说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你那点破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用你往后所有的日子,给柳家挣回这个脸面!”
“二,如果你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了,那就在里面自己了断。对外,柳家会宣称你急病暴毙,给你一个体面。柳家的族谱上,绝不会留下一个让家族蒙羞的名字。”
门内,死寂之后,传来一声呜咽。
柳庆临仿佛没听见,最后丢下一句:“是死是活,你自己选。柳家,不养废物。”
说完,他决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带着两个儿子大步离开。
只留下那扇门,和门内那个被彻底推入绝境的人。
……
翌日。
白鹭书院散学的钟声敲响,学子们三两两说笑着从学堂里出来。
柳红绡混在人群里,低着头,脚步匆匆。
她到底是按着父亲的命令出现了,可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能感觉到四周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听到那些窃窃私语。每一个眼神,每一声轻笑,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让她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舒南笙。
舒南笙收拾好书本,步履从容,神态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她完全无视了那个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柳红绡,仿佛那人根本不存在。
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同几个相熟的同窗点头道别,那份淡定的姿态,更衬得柳红绡像个蹩脚的丑角。
就在这时,靖安侯府那辆显眼的马车,不偏不倚,停在了书院门口。
柳红绡一眼就瞧见了,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光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了!定是父亲还是心疼她的,派了兄长来接她,给她撑腰来了!
她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和惊吓瞬间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泪就滚了下来。
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提起裙子就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泪眼婆娑地朝着刚从马车旁转过身来的柳墨哲哭诉:“大哥!你来了……我快要被逼死了!都是舒南笙那个贱人,她……”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的大哥柳墨哲,目光直接越过了她,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她身后的舒南笙,高大的身影一下拦在了对方面前。
“等等。”柳墨哲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舒南笙停步,抬眸看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柳墨哲盯着她,语气平淡却暗藏锋芒:“上车,有些话,需要和你谈谈。”
舒南笙轻轻挑眉,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拒绝明明白白。
柳墨哲似乎早料到如此,嘴角扯了扯,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或者,你更希望我明日亲自登门,去拜访令堂,或者……与你那位新科状元的二哥,好好谈一谈?”
这话里的威胁,赤裸裸的。
舒南笙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鄙夷,她沉默片刻,像是权衡利弊,最终淡淡开口:“好。但只与你谈。”
这一幕,彻底击碎了柳红绡最后一丝幻想。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从头到尾没看自己一眼,反而去拦那个她最恨的人。
“大哥!”柳红绡尖叫了起来,声音因激动而撕裂,“你为了她?你居然是为了她来的?你知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柳红绡的脸上,瞬间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柳墨哲收回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柳红绡瞬间肿起的脸上。
“柳红绡!你想死,别拖着整个柳家给你陪葬!再敢胡言乱语半个字,毁了柳家清誉,我第一个亲手了结你!”
他猛地一甩袖,指向侯府马车,呵斥道:“现在,立刻给我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柳红绡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麻木之后是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兄长,周围那些看好戏的目光像无数根针,将她扎得千疮百孔。
柳墨哲深吸一口气,重新转向一直冷眼旁观的舒南笙。
他语气强硬,带着一种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压迫感,甚至刻意用了她过去的姓氏:“柳南笙,上车!”
舒南笙却笑了,那笑容清浅,却带着嘲讽。
她迎上柳墨哲的目光,一字一句地纠正:“柳大公子怕是贵人多忘事。我姓舒,御笔亲赐状元郎舒沉舟的舒。与你们靖安侯府,早已恩断义绝,毫无瓜葛。”
顿了顿,看着柳墨哲骤然难看的脸色,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再者,大公子今日若想当街用强,请我上车也无不可。只是不知明日这京城内外,会流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想必,贵府的清誉定然是极要紧的。哦,对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令弟墨渊若他知道兄长如此‘请’我,怕是也要来寻大公子好好理论一番的。”
柳墨哲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一股邪火堵在嗓子眼,却硬生生发不出来。
他确实不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真的把她怎么样。舒沉舟和柳墨渊,都是他此刻不得不顾忌的变数。
僵持了片刻,柳墨哲终于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气,换了个称呼:“南笙,上车谈谈。有些事情,说开了对谁都好。”
舒南笙见敲打的目的已达到,也不再步步紧逼。
她姿态优雅地微微颔首,仿佛不是被胁迫,而是应了一个普通的邀约,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向马车,弯腰钻了进去。
柳墨哲阴沉地扫了一眼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目光最后落在呆立原地捂着脸的柳红绡身上,厌恶地皱紧眉头,低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滚回去!”说完,自己也转身登上马车。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书院门口。
只留下柳红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四周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
……
醉仙楼最好的雅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渐起的风声。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桌上的珍馐美味冒着丝丝热气,却丝毫引不起坐在桌边两人的食欲。
柳墨哲端起酒杯,却没喝,目光落在对面那个异常平静的舒南笙身上。
“红绡那件事,”他开门见山,“你为何压着,一个字都没往外说?”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审视:“燕京城里,盼着柳家出丑露乖的人不少。这消息若放出去,足以让靖安侯府颜面扫地。你握着这把最好的刀,却不用。南笙,莫非你对柳家,还存着几分旧日情分?”
舒南笙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直直看向柳墨哲。
“旧日情分?”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满是讥讽,“柳大公子是说,你们将我像件多余行李一样丢出府门的情分?还是纵容柳红绡次次欺辱打压我的情分?”
她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低,却更显锐利:“你们柳家,连嫡亲的女儿一旦失了名声,都能立刻弃之如敝履,恨不得她立刻死了了事。我一个早已被你们扫地出门的养女,那点微薄得可怜的情分,在你柳大公子眼里,就这么值钱?”
柳墨哲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没说话。
舒南笙靠回椅背,神色恢复淡然:“我不说,仅仅是因为现在的舒家,还太弱。我二哥虽中了状元,圣眷正浓,但根基尚浅。而你们柳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此时撕破脸,无异于以卵击石,得不偿失。”
她轻轻转动着面前的茶盏,说得云淡风轻:“暂时的隐忍,不过是审时度势后最理智的选择罢了。与情分无关,只与利害相关。”
这番话,说得太过明白,也太不留情面。
柳墨哲看着她那张脸,心里那点微弱的侥幸也彻底熄灭了。
他放下酒杯,决定不再绕圈子。
“你很聪明,看得也很透。既然如此,我也不妨跟你直说。我父亲靖安侯,他绝不会允许任何可能威胁到柳家声誉的隐患存在。尤其是……你。”
他盯着舒南笙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对你,已经动了杀心。”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舒南笙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她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反而抬起眼,迎上柳墨哲的目光,甚至轻轻笑了一下。
“是吗?”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天气,“可惜,侯爷现在不敢动我,不是吗?”
柳墨哲眉头蹙起。
舒南笙替他说了下去:“因为我现在不止是舒南笙,我还是新科状元舒沉舟唯一的妹妹。天子门生,御笔亲点,圣眷正浓。动我,就是打皇上的脸。柳家再势大,此刻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起天子的怒火。”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面子,柳家暂时不得不给。”
她将局面看得如此透彻,让柳墨哲一时竟有些无言。
他沉默片刻,忽然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方案。
“你说得对,柳家现在确实动不了你。但,能持续多久?帝心难测,君恩似水。一旦你二哥失了圣心,或者我父亲找到了更隐秘的法子……”
“所以,与其提心吊胆地等着不知何时落下的刀,不如换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柳墨哲身体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她,“南笙,嫁给我吧。”
舒南笙愣住了,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柳墨哲却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冷静得像在谈一桩生意:“只要你成为我的妻子,名正言顺地重回柳家,写入柳氏族谱。从此,你的荣辱便与柳家彻底绑在一起。柳家不会再有任何理由动你,反而会倾力庇护你。因为损害你,就是损害柳家自身。这才是最根本的解决之道。”
舒南笙看着柳墨哲那张脸,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柳墨哲,你是疯了,还是觉得我疯了?”
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鄙夷:“为了保住你们柳家那点虚名,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让我嫁给一个随时可能为了家族利益把我牺牲掉的男人?让我重新回到那个令我作呕的地方?你以为这是恩赐?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疯狂最荒谬的笑话!”
“我舒南笙,能昂首挺胸走出柳家那扇门,就从来没想过要依靠你们柳家人活下去,更不会靠摇尾乞怜,牺牲自己来换取所谓的庇护!”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柳墨哲的脸色终于沉了下去,眼底掠过一丝愠怒。
舒南笙却不再看他,转身欲走。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侧过头,丢下最后一句:“柳大公子,有这闲工夫算计我,不如多费心管管你那好妹妹。毕竟,能豁出柳家脸面和她自己清白去害人的人,可不是我。”
说完,她拉开雅间的门,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走廊尽头。
雅间内,柳墨哲独自坐在满桌佳肴前,脸色阴沉得可怕。
桌上的酒一口未动,早已凉透。
……
靖安侯府,柳墨哲的书房,这深更半夜的,却一点儿也不消停。
“砰”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就是柳墨渊压不住的怒吼,隔着门都能听见:“你疯了吗!柳墨哲!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向她提亲?”
书房里一片狼藉,摔碎的砚台,泼了一地的墨汁,还有几本散乱的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