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南笙没有迟疑,抱着匣子,转身就朝着东边那隐约传来呼喝声和马匹嘶鸣声的方向走去。
步履依旧平稳,背脊挺得笔直。
东边马球场。
尘土飞扬.
数匹健硕的骏马在夕阳下奔腾跳跃,马蹄每一次重重踏下,都卷起一片呛人的黄尘。
场地中央,一身火红骑装的六公主晁雯霖,正策马追逐着一个滚动的小木球。
她挥动着球杆,动作矫健而带着一股狠劲儿,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
在她周围,还有几位同样穿着鲜艳骑装的贵女,包括礼部尚书家的韦玲珑、章阁老家的章小姐,正大呼小叫地策马围堵。
球杆挥舞得呼呼作响,笑声尖锐刺耳。
舒南笙抱着那个深紫色的檀木匣子,站在场边一棵孤零零的柳树下。
树冠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整个人几乎笼罩其中。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一个球被六公主狠狠击飞,方向正对着舒南笙这边。
六公主勒马,目光顺着球飞出的轨迹,终于落到了柳树阴影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变了味道。
嘴角勾起,带着嘲讽,眼底的灼热也冷却下来。
“吁——!”六公主勒住缰绳,马匹在她身下焦躁地踏着蹄子,喷着响鼻。
她抬起下巴,用球杆遥遥一指舒南笙的方向:
“哟!瞧瞧这是谁来了?这不是咱们燕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彩笙楼舒大掌柜吗?真是让本公主好等啊!怎么,抱着你那堆金贵的胭脂水粉,站在这尘土堆里,是觉得这地方配不上你的身份,还是你那宝贝东西见不得风沙啊?”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旁边几个贵女也勒马停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轻蔑和看戏的兴奋。
章家小姐立刻尖声笑着附和:“公主殿下说笑了!一个开铺子的商户女,能有什么身份?怕是站在这皇家马球场,都污了咱们脚下的地!她那点东西,依我看,也就是糊弄糊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破落户罢了!”
话音刚落,立刻引起一阵哄笑声。
舒南笙仿佛没听见那些刺耳的嘲讽。
她抱着匣子,从柳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到离六公主马前约莫十步远的地方站定。
夕阳的金光终于完全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依旧平静的脸。
她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民女舒南笙,拜见六公主殿下。”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就在她行礼起身,刚刚站直的刹那。
“嗖——!”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是鞭子!
一条赤红色的马鞭,撕裂空气,带着一股狠辣的劲风,直直抽向舒南笙怀里抱着的那个深紫色檀木匣子。
是韦玲珑。
她不知何时策马靠近,脸上带着一种残忍又兴奋的笑容,手腕猛地一抖。
这一鞭,又快又狠,目标明确,就是要抽飞她的匣子。
让她的宝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摔个粉碎!
鞭梢带着呼啸,距离檀木匣面,已不足三寸。
周围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呼,六公主嘴角的嘲讽笑意加深。
千钧一发。
舒南笙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挥鞭的人是谁,那只一直稳稳托着檀木匣子底部的左手,依旧纹丝不动地托着匣子。
而她的右手,却如同闪电般抬起。五指张开,没有丝毫犹豫,迎着那呼啸而来的鞭梢,猛地一抓!
“啪!”
一声极其沉闷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挥鞭的韦玲珑和六公主晁雯霖,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贵女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场中那个身影!
只见舒南笙依旧稳稳地抱着她的檀木匣子,站得笔直。
她的手白皙纤长,此刻却像铁钳一般,指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绷紧。
鞭梢在她掌心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毒蛇在做最后的挣扎。
鞭子上细小的倒刺,甚至刺破了她的掌心皮肤,几缕鲜红的血丝,正顺着她的指缝,缓缓地渗了出来。
整个马球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舒南笙缓缓地抬起眼。
目光,平静得可怕,直接落在了对面马背上的韦玲珑脸上。
然后,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舒南笙那只手,一根根松开。
“啪嗒。”
带着倒刺的鞭梢,无力地垂落在地,卷起一小圈尘土。
舒南笙仿佛没看见自己掌心的血迹,也没在意周围那些震惊的目光。
她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动作从容不迫,轻轻打开了匣盖上的鎏金小扣。
“咔哒”一声轻响。
匣盖掀开。
里面,分格摆放的精致白瓷盒、小巧的琉璃瓶、细腻的玉质胭脂盒,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醉人的脂粉香气,混合着药草的清雅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舒南笙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匣中每一件物品:
“回禀公主殿下,民女所携之物,皆乃彩笙楼立身之本,不敢怠慢。此乃醉霞痕胭脂,取春日桃花初绽之精魄,辅以珍珠玉髓细研,色泽鲜活,轻扫颊畔,如天然红晕,久持不散。”
她纤白的手指轻轻点过一只粉彩白瓷小圆盒。
“此乃绛仙引唇脂,”她的指尖移向旁边一只更小巧的玛瑙红瓷盒,“以西域奇花汁液为引,融入蜂蜡花露,色泽饱满,莹润滋养。”
“此乃云外信香露,”她指向一只细颈青玉小瓶,“采撷晨露与名花精髓,经古法九蒸九晒,气息清幽绵长。”
介绍这三样时,她的语气始终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
最后,她的指尖,稳稳地落在了那只最显眼的青玉小圆盒上。
“至于此玉容膏……”舒南笙的声音依旧平静,“乃以古方为本,取天山雪莲之清冽,融深海珍珠之华光,佐以数味珍稀药材,历经百日窖藏方成。其效,最擅滋养润泽,平复瑕疵。”
顿了顿,目光在韦玲珑那张隐约可见几颗雀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舒南笙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的弧度:
“尤其对于因烈日暴晒、风沙侵袭、或是心火燥郁而起的斑点,效果尤为显着。这位小姐……”
她微微侧头,仿佛在确认韦玲珑的身份,“看您面上风尘仆仆,又兼心绪激动,何不亲身一试?让诸位贵人亲眼瞧瞧,民女这市井粗物,是否真如传言般,能化腐朽为神奇?”
轰——!
舒南笙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了韦玲珑最痛的地方。
简直如同当众剥了她的脸皮!
“你——!!!”韦玲珑的脸瞬间由铁青涨成了猪肝色,一股被当众羞辱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扬起手中那条沾着血迹的鞭子,眼睛赤红,不管不顾地就要朝着舒南笙那张脸狠狠抽过去!
“贱婢!我撕了你的嘴!”
“韦玲珑!”一声呵斥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在球场上空。
是六公主晁雯霖!
她脸上的嘲讽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愠怒。
她冷冷地盯着韦玲珑,眼神锐利如刀:“放肆!本公主面前,岂容你撒野!收起你的鞭子,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韦玲珑被这一声呵斥震得浑身一颤,扬起鞭子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六公主的目光这才转向舒南笙,那眼神复杂至极。
忽然笑了,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只有一片深寒。
“舒掌柜,”六公主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一种重新掌控局面的慵懒,“好一张伶牙俐齿!真是让本公主开了眼界。”
她手中的球杆轻轻敲打着马鞍,发出笃笃的轻响。
“不过……”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直刺舒南笙眼底,“在本公主这马球场上,再巧的舌头,再好的东西,若不合时宜,也不过是徒惹人厌烦的尘土罢了。”
她微微俯身,目光紧紧锁住舒南笙:
“你说是吗,舒、掌、柜?”
这话,如同图穷匕见。
从一开始,就是刁难!她们的乐趣,根本不在于东西好坏,而在于看她在权贵面前如何狼狈不堪,如何被碾碎尊严!
夕阳沉得更低了,巨大的阴影吞噬了大半个马球场,也笼罩在舒南笙身上。
舒南笙迎着六公主那戏谑的目光。
她忽然也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嘲讽。
“公主殿下说的是。”舒南笙微微屈膝,再次行了一礼。
“既然公主殿下和诸位贵女,看不上民女这些不合时宜的尘土之物,那民女便不在此处,碍各位的眼了。”
说完,她看也不看周围那些人,稳稳地合上檀木匣的盖子,抱着她的匣子,转身就走。
“想走?舒南笙,你当这马球场是你家花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韦玲珑、章家小姐那几个,就围在六公主旁边呢。
晁雯霖此话一出,眼风一扫,她们嘴角一咧,勒马的动作就透着股磨刀霍霍的劲,手里的球杖斜斜指着前面,跟几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差不多。
舒南笙站在这片乱哄哄的场子中心。
四周原本还围着些小娘子,一看这阵仗,眼里的幸灾乐祸还没来得及收住,便已化作惊惶,提着裙子就往场子边没命地跑。
跑几步还忍不住回头瞧,大概是想看看舒南笙这个被圈在中间的靶子如何倒霉。
尘土呛得人直咳嗽。
晁雯霖马鞭猛地向下一抽,坐骑受痛,一声长嘶,驮着它那位金尊玉贵的主人,跟支离弦的箭似的,直朝舒南笙射来!
马蹄铁踏在地上的声音急促沉闷,咚咚咚,敲得人心也跟着往下坠。
卷起的尘土像是片扑不散的黄雾。
舒南笙站着没动。
近了!
球杖在她手里举着,晃眼得很。身后是韦玲珑、章家小姐那一群。几张涂脂抹粉的脸绷紧了,手里的缰绳拼命勒着身下的马,催逼得更快。
分明不是打球,是要拿人和马当石头砸过来,要把她舒南笙踩成一滩烂泥!
晁雯霖坐在马背上,耳边风声呼呼,心里那点狰狞的念头却比风刮得更响:“碍眼的东西!没了你,顾长安的眼珠子就该落在本宫身上了!”
这念头像滚油,滋啦作响。
她身后那些贵女同样近在咫尺,韦玲珑咬着牙,章家小姐紧攥着缰绳的手背绷出了青筋。
电光石火之间!谁也没看清究竟怎么回事!
眼看那几十只碗口大的蹄子就要兜头盖脸踏落,就在舒南笙身前三步的空当,那些疯了似的马,像是齐齐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嘶——呃——!”
凄厉的惨嘶骤然撕裂了沉闷的蹄声!
场中所有冲刺而来的马匹——晁雯霖的、韦玲珑的、章家小姐的……无一例外,像是中了定身术,却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刹死。
巨大的反冲力像波浪一样抖过去,只听得一片惊呼夹杂着骨肉碰撞沉闷的“嘭嘭”声。
马背上的人,被甩得到处都是。
晁雯霖首当其冲。
她那声短促的“啊”字刚挤出喉咙,整个人就被这股巨大的力量从马鞍上直接掀飞。
像块破布被抛在空中,画了个难看的弧线,“砰”一声重重砸在扬起的尘土里。
尘土像个饥饿的怪物,瞬间吞噬了她大半个身子,只剩下那双金线绣凤纹的靴底直直地翘着,显得无比滑稽。
“啊——!”
韦玲珑的尖叫像把生锈的钝刀子,割开了混乱的帷幕。
她摔出去的姿势更是狼狈不堪,直接摔了个脸朝下狗啃泥,精心梳理的云鬓早散了架,珠钗掉了一地。
趴在地上,除了尖嚎,动弹不得。
那边章家小姐也没躲过,闷哼都省了,像被抽掉骨头一样软软摔出去好几步远,瘫在地上蜷缩着,一只胳膊不自然地别着,疼得浑身发抖,只剩下嘴唇无声地颤动。
这场惊变简直像是天上掉下块巨石,轰然砸中了整个马球场。
刚刚还看戏般退到边缘的女眷们惊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如炸窝的雀鸟,推推搡搡,比刚才更快地疯狂向更远处逃窜,生怕池鱼遭殃。
就在这片尘烟深处,一个身影快得只剩下墨色袍角的残影,疾风般掠入场中!
顾长安身形一顿,脚下沾地,带着急怒冲到舒南笙面前,却又在看清舒南笙的瞬间陡然凝住,所有动作都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