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原本热烈的气氛顿时一凝,几位贵女脸上兴奋的神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犹豫和疑虑。
柳红绡将众人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她拿起面前小几上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动作优雅无比。
“不过嘛……”她话锋一转,抬眼看向上首的临川公主,眼中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既然公主殿下和诸位姐妹对这彩笙楼的物件儿如此好奇,又有章院判的话在前头,依红绡浅见,与其听外头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或是我们自己在这里胡乱猜测,倒不如……”
故意拖长了调子,将剥好的葡萄轻轻放入口中。
“不如怎样?”临川公主晁雯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极感兴趣的神色,配合得天衣无缝。
柳红绡咽下葡萄,拿起一方丝帕,极其优雅地按了按唇角,才慢悠悠地道:“不如,请那位彩笙楼的掌柜,亲自带着她那些‘宝贝’过来一趟。让她当面给诸位贵人解说清楚,这膏子到底有何妙处,用料如何讲究,存放又有何门道……
“最重要的是,让她当着诸位贵人的面,亲自试一试她自家的东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真金不怕火炼。若真如传言那般好,自然能为她扬名。若是不好……呵呵,也好让诸位贵人及时避开了那些腌臜东西,免得上当受骗,白白糟践了身子。
公主殿下,您说,这个法子,可使得?”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冰鉴里冰块融化的细微水滴声,啪嗒,啪嗒。
贵女们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这提议看似公允,实则刁钻刻毒!
让一个商户女带着货物闯入这皇家猎场,在众多皇亲贵胄,特别是几位公主面前“自证清白”?
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这哪里是扬名,分明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柳红绡这招,够狠!
“啪!”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打破了寂静。
“妙!柳姑娘这法子真是妙极了!”临川公主晁雯霖抚掌而笑,脸上满是兴奋和赞许,仿佛听到了一个绝顶有趣的主意。
她立刻转向侍立在帐角的一个内侍:“小安子!听见柳小姐的话了?速速去办!传本公主的话,着那彩笙楼的掌柜舒南笙,立刻带上她店里最好的脂粉香膏,特别是那个什么玉容膏、绛仙引、醉霞痕、云外信,即刻到围猎场觐见!
就说本公主与诸位贵人,要亲眼瞧瞧她这风靡燕京的宝贝,到底是如何的巧夺天工!让她务必快些,莫要让贵人久等!”
那叫小安子的内侍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闻言立刻躬身,尖着嗓子应道:“奴才遵旨!”
他利落地转身,脚步匆匆地掀开门帘,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帐外刺目的阳光里。
马蹄声很快在远处响起,急促地朝着燕京城的方向奔去,卷起一路烟尘。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贵女们有的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帕子,有的端起茶盏掩饰神色,无人再轻易开口。
一直冷眼旁观的五公主嘉庆公主晁琪昱,此刻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她并未看自己那位兴致勃勃的妹妹,也未看眼中带着得意之色的柳红绡,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手上。
许久,她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
正是午后生意最清闲的辰光,连蝉鸣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阳光透过彩笙楼二楼雅间糊着的浅碧色窗纱,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
舒南笙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大案后,案上铺着洁净的素白宣纸。
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匙,从一个敞开的青玉小罐里舀出些许淡金色的粉末。
那粉末细如尘埃,在透过窗纱的光线下,闪烁着细微的珠光。
她手腕极稳,将粉末小心翼翼地倾倒在面前一只敞口的定窑白瓷小碟中。
雅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银匙偶尔碰到瓷碟边缘发出的轻微脆响。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茉莉香,还夹杂着其他几味药草被研磨后散发的草木气息。
新调制的香露,主料是茉莉,但舒南笙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难以达到她心中那种初闻清冽细品又暖融的意境。
她尝试着加入一点烘干的橙花,又觉得过于甜腻。
加入少许炮制过的沉水香屑,又怕喧宾夺主。
放下银匙,伸出食指指腹,轻轻蘸取了一点碟中新混合好的香粉,凑到鼻尖,闭上眼,细细地嗅闻分辨。
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捕捉着香粉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就在这时,楼下铺面通往后面小院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接着便是伙计阿福那带着点喘的大嗓门,一路嚷了上来:“东家!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儿!”
舒南笙被这声音一惊,捏着银匙的右手猛地一颤。
“叮!”
银匙脱手落下,不偏不倚,正正砸在盛满淡金色茉莉香粉的白瓷小碟边缘。
碟子猛地一震,碟中那极其细密干燥的香粉,骤然飞扬开来!
噗——!
一大片细碎的金粉,如同泼洒的流金,洋洋洒洒,瞬间覆盖了大半张紫檀木案面。
那清冽的茉莉香气骤然浓郁得有些呛人,霸道地充斥了整个雅间。
舒南笙保持着那个闭目嗅闻的姿势,僵在原地。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眼前一片狼藉的桌案上,又慢慢抬起,看向门口。
阿福刚兴冲冲地一脚踏进雅间门槛,脸上的喜色还未完全绽开,就猛地对上了东家那双深得不见底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怒火,却让阿福瞬间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他脸上的笑容僵住,张着嘴,后面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福被舒南笙那一眼钉在原地,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舌头跟打了结似的:“东家……我……”
“说。”舒南笙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冰棱子砸在青石板上,又冷又脆。
阿福猛地一个激灵,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声音却抖得厉害:“外面来了位宫里头的公公!骑着快马来的,凶得很!说是传六公主的谕令,让您立刻带上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特别是那玉容膏,还有新出的绛仙引、醉霞痕、云外信…去西郊皇家狩猎场觐见,公主和贵人们等着瞧呢!那公公就在楼下等着,催命一样,说误了时辰,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口气说完,阿福差点背过气去,脸都憋红了。
雅间里死寂一片。
舒南笙捻着指尖残留的香粉,动作慢得磨人。金色粉末簌簌落下。
她抬眼,看向窗外懒洋洋的阳光,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极浅的弧度。
“呵。”一声轻嗤。
皇家狩猎场?六公主?还点名要她带上所有最拿得出手的新品?
这阵仗,这地点,这指名道姓的召见……
舒南笙脑子里瞬间闪过柳红绡那张温婉假面下藏不住的阴毒,闪过临川公主那双写满看好戏的眼睛。
在自家铺子抓不到错处,就利用皇权,把她硬生生拖进那个规矩森严的狩猎场!
舒南笙眼底的冷意凝结成霜。卑鄙?这手段,简直是下作!
她们算准了她不敢不去,算准了在那等场合,她稍有差池,轻则身败名裂,重则万劫不复!
质疑东西效果?索要配方?甚至更恶毒的栽赃?
“想玩?”舒南笙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刮骨的寒意,“那就陪你们玩个大的!”
她猛地站起身,衣袖带起一阵香风。
“阿福,下去!告诉那位公公,彩笙楼东家舒南笙,即刻备货启程,不敢让贵人久等!请他稍候片刻!”
“是、是!”阿福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雅间。
门帘落下的瞬间,舒南笙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她快步走到书案另一头,铺开一张干净宣纸,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紫鸢!”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雅间沉声唤道。
几乎是声音落下的刹那,一道几乎与室内阴影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案前。
正是顾长安特意留给她的暗卫,紫鸢。
一身利落的深紫色劲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
“纸笔!”
紫鸢立刻将备好的笔墨推到她面前。墨是上好的松烟墨,带着冷冽的松香气。
舒南笙提笔,蘸墨,没有丝毫犹豫。
笔走龙蛇,一串串药名、分量、炮制方法、禁忌事项……从她笔下飞快地流淌出来。
那字迹不同于她平日里的娟秀,此刻带着一股凌厉的锋芒,力透纸背。
她写得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仿佛这药方早已在她脑中推演了千百遍。
墨迹未干。
舒南笙吹都不吹,直接拎起那张纸,塞进紫鸢手中。
“拿着!立刻去榆钱巷!”舒南笙盯着紫鸢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找到褚神医!让他老人家亲自出手,按这方子,用最好的材料,最快的速度,给我配出成品!配好之后——”
她深吸一口气,“你亲自送来,交到我手上!听清楚了吗?一刻也不能耽误!”
紫鸢接过药方,目光在上面飞快扫过,眼中掠过一丝凝重。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药方仔细折好,然后,单膝跪地,对着舒南笙抱拳,深深一礼。
“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去吧!”舒南笙一挥手。
紫鸢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瞬间融入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雅间里,只剩下舒南笙,和她面前那一片狼藉的金粉。
她站直身体,望着紫鸢消失的方向,眼底的寒冰深处,终于燃起一簇火焰。
皇家狩猎场?龙潭虎穴?
她舒南笙,偏要闯一闯!
想看她笑话?想借刀杀人?那就看看,最后这把刀,会割破谁的喉咙!
……
夕阳熔金,给皇家围猎场连绵的山峦和草场镀上了一层带着血色的光晕。
舒南笙跟着一个引路的小太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贵女休息区的碎石小径上。
她手里稳稳地捧着一个深紫色丝绒包裹的檀木匣子,里面分门别类地装着玉容膏、醉霞痕胭脂、绛仙引唇脂、云外信香露的小瓷瓶瓷盒,是她精挑细选出的最顶级品相。
身上那件为了觐见匆忙换上的素雅月白色衣裙,此刻也沾上了不少赶路的风尘。
然而,当她被带到那片白日里贵女云集的休息区时,眼前却是一片出乎意料的冷清。
巨大的华美帐篷依旧支在那里,但里面已空空荡荡。
昂贵的锦垫随意地堆放在角落,几个宫女太监正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收拾着散落的杯盏、果核和用过的丝帕。
冰鉴里的冰块早已化成了水,丝丝缕缕的凉意早已荡然无存。
舒南笙的脚步顿住了,眉头蹙起。
就在这时,一个梳着双丫髻,下巴抬得老高的丫鬟,从帐篷的阴影里踱了出来,拦在舒南笙面前。
她手里捏着一方簇新的粉红帕子,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舒南笙,带着挑剔,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你就是那个彩笙楼的东家?”丫鬟的声音又尖又细,拖着长长的尾音,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舒南笙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正是。奉六公主谕令前来。”
“哼,”丫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像是在嫌弃舒南笙身上的尘土气,“公主和贵人们等得不耐烦,早就不在这儿了!算你运气好,公主心慈,还给你留了句话。”
她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地道:“公主说了,让你带着你那些宝贝玩意儿,立刻滚去东边的马球场候着!公主兴致好,正和几位小姐打马球呢!动作麻利点儿,别让公主久等扫了兴!去晚了,仔细你的皮!”
说完,也不等舒南笙反应,那丫鬟便一扭身,帕子一甩,趾高气扬地又踱回了帐篷的阴影里。
继续指挥着小宫女收拾东西,仿佛刚才只是打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舒南笙站在原地,看着那丫鬟消失的方向,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捧着檀木匣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几分。
马球场?候着?这哪里是召见,分明是遛狗!
把她呼来喝去,像耍猴一样赶到马球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些贵女眼中,她这个商户女,就是个供人取乐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