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明面上是平息了。
可自打那天起,食肆的门槛,再没人跨进来过。
人们宁可顶着毒日头绕远路,也要避开这条街。
七分,是做了亏心事后拉不下脸的尴尬;三分,是源自骨子里还没散干净的猜疑。
阿香倒也习惯了。
人心嘛,就是这样的。
反正每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大家就会消停几天,等过这一子,又会被肚子里的馋虫给勾过来。
只是这天气,实在闷得有些邪门,连一点风都没有。
天地就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风禾镇的人和物,全困在里头蒸包子。
汗不是流出来的,是从每一个毛孔里硬生生给逼出来的。
那汗是黏糊糊的,在皮肤上留下一层腻歪的猪油,甩都甩不掉。
最奇怪的是阿尘。
他就那么仰着头,盯着那片灰黄色的天。
阿香端着一盆刚削好皮的姜薯从后厨出来,看到阿尘又在“入定”,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捣了他一下。
“喂,阿尘,看什么呢?再看天上能掉馅饼下来?”
阿尘的眼皮子颤一下,像是真的从入定中突然回魂了。
但他没回答,反而闭上眼,虚空嗅了嗅。
“阿香,风的味道,有些不对劲。要变天了。”
“变天?”阿香抹了把额头的汗,却也忍不住跟着抬头看。
天是一种了无生气的灰黄色。
太阳明明就在那里,却看不清它的轮廓,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刺得人眼睛疼。
整个世界失去了阴影,一切都暴露在这惨白的光底下,显得格外不真实。
“山里头,只有大难临头前,才会这么安静。”
尚茹从后院走了进来,常年的野外生活,让她对气候的变化有了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更练就出一身观察动物的本事。
“后院的鹅子这两天都快疯了,见谁都想啄一口,连我喂它肉干它都不吃了。还有,你听。镇子里的狗,今天一声都没叫过。”
经她这么一提醒,阿香赶忙侧耳倾听。
往日里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此刻竟真的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意味着什么?总不可能一整条街的狗,全都突然不见了吧?
“一条狗不叫,是偷懒。可如果要让全镇的狗都闭嘴,”尚茹一字一顿,像在宣判,“那就预示着要变天了。”
又一个说要变天了,可这天明明好看的很啊。
“哎哟喂,我的两位小祖宗,能别这么吓人吗?”夏雨瘫在躺椅上,像一滩烂泥,有气无力地摇着蒲扇,“这天儿就够让人心烦了,你们还咒上了。”
他扇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带着他自己的汗味。
“天塌下来,不还有那些个子高的顶着吗?咱们操的哪门子心?”他眼睛一斜,黏在了阿香身上,话锋一转,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我说小厨娘,这鬼天气,真不给弄点解暑的?再这么蒸下去,你家刺客可就要变成人肉干了。”
阿香瞪了他一眼,端着那盆姜薯进了厨房,声音从里面没好气地飘出来:“催催催,催命呢!这不正要做吗?”
她要做的是姜薯鸭母捻。
雪白的姜薯在陶制磨盘上飞快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不一会儿就化成一碗粘稠细腻的薯泥。她利落地混入木薯粉,双手用力,那团柔软的薯泥在她掌心下很快就变得光滑而富有弹性。
夏雨不知何时已经蹭到了厨房门口,扒着门框,像只好奇的猫:“这白乎乎的一坨是什么玩意儿?”
“清心丸的底子,吃了清心败火,专治你这种心浮气躁的懒鬼。”
阿香手上不停,熟练地揪剂子、捏成碗状、填入炒得喷香的花生芝麻馅,再收口搓圆。那动作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一个个白胖的“鸭蛋”就在案板上排起了队。
“因为形似母鸭浮水,所以叫鸭母捻。”她解释道,手里的活计却没半分停顿。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丢进几片拍烂的老姜,撒入一把冰糖。那股辛辣又清甜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就将厨房里黏腻的燥热给驱散了大半。清心丸和鸭母捻下锅,很快就圆滚滚地浮了上来,在淡黄色的姜糖水里载沉载浮。
夏雨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想吃?”阿香舀起一碗,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白瓷碗壁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想!”
“想吃就去把院子扫了,顺便把水缸给我挑满了。”阿香嘴角一翘,露出一丝狡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我的人。干活,吃饭,天经地义。”
“你这是压榨!赤裸裸的资本家行径!”夏雨哀嚎一声,正想再耍几句嘴皮子。
“哐当——!”
食肆那扇许久未曾被外人推开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了。
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咸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是船老大!
他浑身湿透,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海水,一张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指着外面那片死寂的天,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阿香……姑娘!”他一把抓住阿香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肉里,“快!快!把门窗都钉死!台风……是那个东西……它又回来了!”
阿香被他抓得生疼,赶紧扶住他:“大叔,您慢点说,什么东西?”
船老大牙齿咯咯作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紧缩着。
“五年前!一模一样!就是这个天,这个味儿!”他贪婪地吸着厨房里甜汤的香气,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先是死一样的安静,然后……然后天就破了个窟窿!我的船……村里所有的船……就在我眼前,被撕成了木头渣子!还有人……我听见了……水里头全是人喊救命的声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野兽受伤时绝望的呜咽,那是一种被天灾碾碎过一次后,永远无法愈合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