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逆转得太快。
众人都有些分不清,该如何站队了。
前一刻,风向还在忙着要他们群情激愤,喊打喊杀。
下一秒,又变成只是一场误会,虚惊一场?
那他们不是喊错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站着等,急!
在这种局势不明的局面下,谁先打破僵局,给众人一个台阶下,谁就能抢占先机,攥住所有人的耳朵。
夏雨深谙此理,率先打破沉默。
他先朝那几位掌柜一抱拳,以示感谢,又继续慢悠悠地踱开步子。
“王二爷,您听见了吗?做生意嘛,货银两讫,童叟无欺。可谁还没个手头紧、周转不开的时候?立个字据,画个押,赌的是将来,凭的是良心。”
“良心”这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既是说给王二爷听,也是说给在座的张巡检和其他众人听。
“请问各位,你们认定我们是妖怪的证据是什么?”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不带一丝情感,却让被他看到的人都赶忙垂下了头。
“就因为我们进了山,没死在里头?还是因为,我们带回来了你们没见过的东西?”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
“你们没见过,那难道你们就过哪个妖怪,害人之前还得先去杂货铺赊几斤盐?”
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是啊……妖怪还用得着买东西?”
“还赊账……真要是妖怪,把老刘头连人带铺子一口吞了不就完了?”
“奇怪,这么一说,咱们好像真没啥证据,怎么就跟着喊打喊杀了?”
仔细一想,就算退一万步,这几个真是妖怪,那也忒寒碜了。
在场的父老乡亲们大多也都是穷苦哈哈,为了几两银子四处求人、点头哈腰是常有的事,在这一刻竟然对“妖怪”狠狠生出了共情。
夏雨看着他们开始松动的神情,眼尾的笑意更深了。
他转身一指台上的王二爷:
“倒是这位说自己行善积德的王二爷,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妖怪。我看他不是怕妖怪,他是眼红我们这几筐货!
他只要盯着这些铺子,就能知道我们为了做这些东西,花了多少本钱,费了多少心血。
所以,他才煽动大家,想用一个‘烧死妖怪’的名头,把我们的血汗之作,名正言顺地变成他王家的!甚至!”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一字一句如杀人的刀。
“甚至,连我们欠下几位老板的这笔账,他都想用这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让被别人家破人亡,他自己名利双收,这才是他的如意算盘!”
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但这一次,矛头直指“善人“王二爷。
“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二爷想吞了人家的货,还想把其他几家商铺也黑了?“
“难怪那几位见钱眼开的爷,要拼命拦着。”
“我就说嘛,阿香那丫头怎么可能是妖怪,她做的东西多好吃……”
“好一手借刀杀人,高,实在是高!”
人心就是一杆秤。
当虚无缥缈的“妖怪”,被“欠款”、“账本”、“生意”这些充满铜钱味儿的事情一冲击,瞬间就摆正了。
人们都不是傻子,只是容易被煽动。
一旦有人点破了其中关窍,让事情更符合他们日常逻辑,那股被当傻子被当枪使的屈辱和愤怒,比撞见妖怪还让他们难受。
一道道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王二爷。
他的脸色比川剧变脸还要精彩,红白青黑,瞬间秒变,连袖子都不带遮掩一下。
他千算万算,算准了人心的愚昧,算准了张巡检的和默许,甚至算准了阿香他们百口莫辩的绝境。
他唯独没有算到,那个行事鬼鬼祟祟,只配被使唤出来打酱油的影子,竟然早已识破了他的计策,利用不起眼的日常采购,布下了这样一个绝地反杀的阳谋!
这小子,利用了生意人维护自己的财产的本能,把那几个本是局外人的掌柜,用利益这条绳子,全都绑上了自己的贼船。
只要他们想拿回自己的钱,就必须出手,证明范香他们是“人”,而不是“妖”。
看着台下已经彻底倒戈的舆论,王二爷身子一晃,跌坐在椅子上。
一直默不作声的张巡检,眼看风向彻底变了,知道不能再装泥菩萨了。
他那张藏在阴影里的脸,此刻终于露出了精明的本色。
“肃静!”
他一拍桌子,官威十足。
台下立即安静下来,对这种角色的畏惧,早已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经本官明察秋毫,此事不过是一场商业纠纷引起的误会!”
他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王二爷,毫不客气地训斥道:“王二爷!你身为本地乡绅,理应为乡里表率!怎可道听途说,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便如此造谣生事,险些酿成大错!糊涂!”
一顶“造谣生事”的大帽子,干脆利落地扣了下去。
他随即转向台下众人,挥了挥手,“此事纯属误会一场!既然误会解开了,那就没什么可看的了,都散了都散了!”
三言两语,便将一场差点烧死人的“审判”,轻描淡写地变成了“乡绅间的商业纠纷”,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没忘了给自己讨个“明察秋毫”的好名声。
人群见张巡检发了话,又觉得自己理亏,便也哄闹着渐渐散去。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广场,很快就只留下一地狼藉和那个孤零零的柴火堆,无声地嘲笑着这场荒唐的闹剧。
阿香看着那悠然自得地走到自己身边,还顺手从筐里捏起一小撮肉松丢进嘴里的夏雨,脑子里还有点发懵。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一锅熬了半天的汤,眼看就要沸腾溢出,结果被人揭开锅盖,浇了勺凉水,瞬间透心凉,没了动静。
她凑到夏雨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喂,你……什么时候布的这个局?”
夏雨懒洋洋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桃花眼里却闪着促狭的笑意:“局?我布什么局了?”
他摊开手,理直气壮地说:“我可没骗你。上次你问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是说了吗?回来讨工钱的。这次的活儿又累又险,我都跟你提了盐要涨价,你又不给我多批点采买的预算。那我这个当伙计的能怎么办?只能先赊着,把东西置办齐了再说咯。毕竟,我可是有风禾镇的特质。”
“什么特质?“
“贫穷!“
阿香被他这番歪理邪说气得一噎,随即反应过来,这家伙是在拐着弯地骂她抠。
那股劫后余生的后怕,瞬间被另一种情绪替代。
她佯装没听懂,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学着他刚才的语气说道:
“原来如此,说得有道理。不过嘛,你这个伙计,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居然敢自作主张,拿咱们食肆的招牌去赊账。还高价买了那么多残次品,这损失也该由你来赔。以后就从你的工钱里,一文一文慢慢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