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一片死寂。
唯有父子叔侄逐渐粗重的喘息声,沈清尧怒目:“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父亲觉得混账,无非是离了这名利场,担心沈家富贵不保,这些东西和三弟的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
沈岑从前不喜欢与他争论这些,不学无术也好,浪荡子也罢,他只管做他自己喜欢的事,醉卧松山,林下听涛,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极尽自由之事。
但如今……他看着伤痕累累的弟弟,一股莫名的冲动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再也忍不了。
“你个混账东西!”
沈清尧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耳光,他教养子弟一向秉持着以理服人四字,动手却是头一遭。
沈岑被他盛怒之下的一巴掌打得脸颊侧到一旁,直接懵了。
“叔父!”
沈度愣住,急忙将沈岑拉远了些,“兄长他只是心疼我的伤势才会口不择言,您消消气。”
“二哥,你也别说了。”
“都冷静些。”
沈岑用舌尖抵了下那处,一股血腥气弥漫开来,带着令人作呕的羞耻感,他怒极反笑,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
“你别替他解释,他这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沈清尧的手还在持续发麻,一股又一股的无力感从心口蔓延到四肢,他无比失望的看着这个曾经也寄予过厚望的儿子,“在你心里,入仕为官就是争权夺利,就是满眼富贵?我们庸俗,就你清高!”
“你以为你现在能周游山川,穿金戴玉,出入有仆从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与人坐而论道,谈诗品画的闲情逸致是怎么来的?”
“没了沈家的门楣,没了沈二公子的身份,没了我这个当知府的爹,你再去试试,你那些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还有几个肯与你来往!”
刻薄的话语如同利刃,洞穿了沈岑的自尊心,将父子二人默契保持了这么多年的太平撕的粉碎。
纵然沈岑有些理想化,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爹说的对。
香车宝马,众星捧月。
除了他的才华之外,这些因素也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
“这些我都可以不要。”
沈岑自觉理亏,声音低了些,“我们沈家有些积蓄,即便不在朝为官,也足够……”
“足够什么。”
沈清尧恨铁不成钢的道:“沈家世代经营南州,从祖辈就在做官,这些亲朋故旧,人脉关系,哪个不要钱财维系?”
“你之前送给老师的寿礼,光是那套西湖十景集锦墨就价值三百两,这些白银足够一家四口吃喝十二年,顶得上我朝一个县令五年的俸禄。”
“而这只是平日里人情往来的一部分罢了。”
沈岑闻言愣住。
他忽然觉得,这些年他只管做他的风流名士,什么钱财,收支,从来没有过问过。
他对这些庶务一窍不通。
此时骤然听闻才觉得在他看来稀松平常的花销竟然这么多……
“抛开钱财不谈,你以为坐到这个位置想退就能退?倘若没了权势的庇护,不说朝廷那些政敌恨不得把我踩死,就连你平日里得罪的那些人也会一窝蜂似的涌上来,那沈家才是死到临头。”
“要保住族人和这一切,必须有人上阵搏杀。”
“你不愿去,那就只有你三弟。”
话说到这儿,沈清尧索性把心底话一次性说完,好让他这个儿子清醒清醒,“沈岑,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一点。”
他最后一句话像是撕开了沈岑的遮羞布。
沈岑瞬间从耳根红到脖子。
他看着沈度那只手和脸上的伤痕,扪心自问,他真的没想到这一点吗?
沈家这一代就他们两个男丁。
他要随心所欲的活,就必须有人来挑起这个责任,他想过的,只是没想到代价这么大。
“我……”
沈岑嗫嚅,再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他看向沈度的眼神充满了歉意和羞愧,“三弟……”
“不用说了。”
沈度抬手搭在兄长的肩膀上,笑了笑,“二哥,你只管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家里的事情有我。”
或许曾经他只是将这些当做不得不为的责任,但白云观的事让他明白了,他想要去做,要争权夺势,要站在刀锋上,去庇护那些无辜又平凡的百姓。
这世上多的是尸位素餐之人。
但只要有一个真心为他们盘算,争取,那对他们而言,可以抵挡许多的风雨。
小时候母亲与他说,他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成为他人的庇护,或许说的就是现在吧。
沈岑苦涩的摇头,心事沉重。
“我这个做兄长的对不住你。”
“胡说。”
沈度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不想做官,这不就便宜我了吗?你看叔父待我多好,事事为我打算筹谋,你可没有我这种待遇。”
沈岑目光复杂的看了眼自家父亲,烛光摇曳间,陡然看到了他鬓边不知何时多了些白发。
他老了。
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或许是平日里思虑太多总是蹙眉的缘故,眉心处也多了纹路。
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不禁气馁,天下间的父子都是这样吗?
明明血脉相连,彼此关心,却在羞耻心和自尊的促使下,只会把真心藏在尖锐的话锋里。
成为抹不去的伤痕。
“你深更半夜来我这儿,是找他的吧。”
沈清尧看到儿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急怒之后说了这许多话,冷静下来就觉得疲倦不已,他摆摆手,“你们去吧。”
经他这么一说,沈岑才想起来自己来找沈度的目的,想到陆梧他们还在摘花堂等着,顾不得再纠结,拉着沈度行了个礼就出去了。
书房们被再度关上。
沈清尧靠着太师椅,懒懒的放松了身子,盯着满地的黑白棋子看了片刻,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骂了句,“臭小子,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没有你老子,你还想当名士?”
“那巴掌好像打得太重了。”
他有些后悔,后悔完,又骂了句,“活该,谁让他这么跟我说话。”
“算了。”
“还是让他娘送些药油过去吧……”
他起身往内院去寻夫人了。
沈岑告诉沈度顾棠和陆梧来找他的事,沈度愣了下,犹疑道:“顾……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