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十九年,正月二十。
暮色渐合,唐清欢与林傅盛下了客船。码头两侧早已亮起暖黄的灯笼,二人叫了辆马车,向云京城的御街驶去。
自白水州登船,沿运河北上,一路舟车劳顿。
唐清欢靠着软垫,目光掠过窗外飞逝的街景,烟火食味香气飘入。林傅盛合眼小憩,姿态依旧挺拔,但二人的肚子却咕咕作响。
马车在热闹的御街街口停下,这是陈大郎在云京开的第二家饼铺。
还未下车,便听得一声洪亮欢笑穿透市嚣:“今晚这是最后一锅饼子了,大伙赶紧购买.....!”
唐清欢将帘子一掀,向车外的陈大郎招呼一声:“陈大哥......”
陈大郎一转身,见是唐清欢,连忙将圆润的脸庞探了上来,笑容满面道:“这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你盼来了。”
待他走近些,唐清欢才看清楚,今日他身着锦缎棉袍,比前几年更显富态。
“呵呵,这就来了吗?”唐清欢说罢,便和林傅盛下了马车。
陈大郎甚是热情,亲自搬了脚凳请二人下车。
“路上可还顺利?也不提前吱一声,我好提前吩咐人去码头瞧着!”
陈大郎一边引路,一边热情寒暄。
唐清欢微笑:“劳陈大哥挂心,一切顺利。”
二人走到店铺跟前,抬头只见饼铺门面阔气,三开间的铺子人进人出,酥饼的香面扑鼻,招牌上“沁香酥饼——云京店”几个字金漆面闪亮。
陈大郎叫唤几声,让停留观看铺面的二人回了神。二人随他入了铺内,这里面还是小两楼的茶肆。陈大郎继续将二人引入后堂雅室,吩咐伙计送上刚出炉的沁香酥饼和薄荷茶。
“先垫垫肚子!晚上我在家里设宴,给你们接风洗尘!”
茶过三巡,陈大郎仔细问了广城、白水州分号的情形。听到还为白水州管事,吴三与邵小姐办了婚礼,他抚掌大笑:“好事!这白水州不就白多出了一个贤内助,唐小娘子这可是省心的好事。”
他们三人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越发深沉,酥饼都售完,他开口说道:“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刚才我已吩咐人,去表哥表嫂家传话,这会儿应该出发了。”
“表哥表嫂?”唐清欢记得陈大郎的表哥,可是当朝丞相。
他眨眨眼,低声道,“无妨,我是一番好意,让你们认识认识。虽说表哥他性子有些严肃,但人是极好的,你们不必拘束。”
唐清欢便入乡随主,露出微笑,点头应了。
陈大郎向伙计吩咐几句,等小厮将马车停在门前,几人上了车,不多一会儿,便到了陈大郎的宅邸。
这宅子位于城西,三进院落,虽不奢华却十分宽敞,处处显露出主人家底丰厚而不张扬的做派。
正堂内灯火通明,宴席已设。三人方才落座,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伴着一声清咳。
“来了!表哥表嫂来了,我去迎迎.....”陈大郎忙起身出去。
须臾,陈大郎引着一对老夫妇缓步而来,有说有笑的招呼二人。
老者约莫六十上下,清瘦矍铄,目光锐利,身着深色常服,披着墨色大氅,这人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老妇人与他年纪相仿,慈眉善目,衣着素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陈大郎笑着引见:“表哥,表嫂,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卫城清欢茶坊的掌柜....唐清欢”
老者微微颔首,目光在唐清欢脸上停留一瞬,忽然闪过一丝讶异。
那老妇人更是‘咦’了一声,脱口道:“这位娘子好生面善......”
唐清欢起身,从容一礼,抬眼微笑道:“老夫人可还记得卫城清欢茶号?有一年,您二位曾来小店品过小店的特色......双色凝香。”
老妇人恍然大悟,击掌道:“哦——我记起来了,那茶味极具特色,我俩还与你交谈.....”
唐清欢点头,老妇人又对着老者说道:“老爷这就是当日卫城清欢茶坊的巧手茶娘.....唐清欢。”
老者抚须:“记起来了,那茶饮得人通体舒畅,将花、奶与茶味融得恰到好处。”
“对....就是那双色凝香,你还夸赞这小茶娘心思灵巧。”老妇人有些激动道。
老者露出一脸微笑:“不仅如此,夫人她那沁香酥饼,你可记得....”
“记得,外酥内里爆浆.....”
“那是当今圣上御赐的名号,圣上当时吃了一块我家大郎的饼子,甚是喜欢,故赐名于此。”
“看来小娘子果真不简单.....”两位老者对唐清欢,一脸欣赏。
就在这时,老者询问,唐清欢身旁的男子:“这是何人?”
“我家相公,林傅盛。”唐清欢柔声道。
老者颔首,便不再多言。
“嗨!原来大家都是熟人了,快...入坐,边吃边说....”陈大郎盛情道。
几人听了陈大郎的招呼,陆续围着圆桌坐了下来。
陈大郎是个妙人,席间幽默风趣,又刻意引着话题,不多时让原本尴尬的气氛,转而欢快起来。
老者话不多,偶尔说了些世道之事,却被林傅盛一一点破,两人渐渐便熟络起来,期间他问道:“你们从卫城来,如今那边世道可还平静?”
林傅盛放下酒杯,神色平静:“卫城当地风平浪静,不似边境之地,常有大夏来扰。并且,卫城商路畅通,经济繁荣。”
老者目光微凝:“商路畅通,乃一国血脉,与国事尤为重要。只如今朝廷重武官轻文官,管理把控上,一片散沙。我听陈大郎说,你也是一介有才的文人,科举落榜,才行经贸实业,未免可惜了些.....”
这话说得惋惜,让林傅盛心中难免有一丝失落。
林傅盛沉吟片刻,方道:“如今大鲁归顺,蛮夷大夏又起,重武将,固疆土,本是正道。然而治国如烹饪菜肴般,火候须得均衡。文治武功,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偏废不得。而长远规划,民富方能国强。轻文臣,抑商贸,或非久安之计。”
他字字清晰,又侃侃而谈:“且武臣恃功而骄,易生跋扈之心。若无文人礼法制约,恐非社稷之福。”
老者听得目不转睛,手中酒杯悬在半空。良久,他缓缓放下酒杯,长叹一声:“林相公见识非凡,如今朝中,能看清这一层的,不多矣。”
他眼中欣赏之色愈浓:“老夫在朝数十载,所见青年才俊不少,如你这般有见地者,实属凤毛麟角。”
陈大郎见状,忙笑道:“表哥可是难得夸人!林相公,你可知面前之人,是何来头?”
林傅盛故作惊讶,缓缓道:“请陈兄明示?”
“此前第一次来清欢茶坊,我身旁的小厮提过,当朝丞相乃我的表哥,这位就是.....”陈大郎自信介绍道。
林傅盛听闻,急忙起身,准备下跪之际。老者上前拉住他,说道:“今日家宴,是朋友、是亲人。不必如此见外,落座继续畅谈。”
“谢丞相.....”林傅盛将半弓身立起,又入坐。
“来,二位我敬你们一杯!”陈大郎抬手举杯,松解气氛道。
丞相回杯,看着林傅盛道:“不知林相公可曾考虑再次入仕?”
林傅盛微微一笑:“在下闲散惯了,恐不堪约束。且家中事业,也需人打理。”
老者颔首,不再多言,态度却明显亲厚许多。
席间,二人从漕运聊到边防,从税赋谈到民情,越谈越投机,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丞相学识渊博,见解深刻。林傅盛则思路清晰,往往能一言就中。席间大多时候,只闻他二人对谈,旁人俱都静听。
唐清欢偶尔插言,皆在茶业商贸之事上,言简意赅,颇中要害。丞相夫人听得专注,不时问她些南方风物、制茶门道,显得极有兴趣。
几人聊至深夜,丞相夫妇方起身告辞。
临行前,丞相特意对林傅盛道:“日后若得空,可常来府上坐坐。老夫颇有几个疑难,想再听听你的见解。”
林傅盛躬身应下。
送走贵客,陈大郎长舒一口气,对唐清欢笑道:“我可是许久没见表哥如此畅快了!他平日最厌应酬,今日竟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唐清欢微笑:“丞相大人平易近人罢了,刚刚傅盛又对这些有些了解。”
“那是看你们投缘!”陈大郎压低声音道。
“表哥位高权重,等闲人难入他眼。今日与你们相交,实是难得。”
说着又笑:“表嫂可是惦记你的茶呢,方才还悄悄问我,卫城那可还有新茶式。还有,末了表哥居然让林相公,入丞相府,你知可意味什么?”
唐清欢一脸茫然道:“这茶好办,待我回了卫城,用水运给你捎带一些,转给丞相夫人。至于...丞相让傅盛去府上,我不知?”
“丞相想要我做清客.....”林傅盛沉声道,陈大郎连连点头。
唐清欢露出笑意:“这是好事?”
“嗯——待日后酒铺稳定,我定当登门拜访。”林傅盛淡然道。
三人重回席间,撤去残席,换上清茶。
陈大郎这才问起唐清欢近日行程,唐清欢回道:“正在筹备各地分号。南北茶路若能贯通,于生意大有裨益。”
陈大郎眼睛一亮,抚掌道:“对嘛!此前给你捎信,我正有此念头.....”
他挥手令仆役取来一卷舆图,在案上铺开,竟是一幅精细的北方疆域图。
“你看.....”他手指点向幽州。
“此地乃北疆门户,往来商旅极多。我原就打算在此开设分号。”
“这些是通往幽州的茶马古道,若能在这些分支节点设下分号,不仅做大盛的生意,更可也做上北疆国家的生意。”
唐清欢凝视图纸,目光闪动:“陈大哥这思路是好,不过开这么多分号,这银子花费可不少?可我现在的实力,怕是不能渗入.....”
“无妨,银子我来出....”陈大郎斩钉截铁道。
“店铺、人手、本钱,一概不用你操心。你只需供货,派人来指导技艺、管理品质。分号利润,你占二成干股。如何?”他看向唐清欢,眼神热切。
屋内一时寂静,只听见外面呼呼的风雪声。
唐清欢没有立即回答,她再次细看那舆图,思考陈大郎说的幽州商路。
这片幽州地界,若在此开设分号,清欢茶坊的名声,便真正打通南北命脉。而且,陈大郎出资,她供货和分享字号,风险大半由对方承担,却可得实利.....
不过,二成这赚头少了点,所以她抬头坚定道:“陈大哥,我要三成....”
见陈大郎一脸惊讶,又道:“边贸茶路特殊,运输损耗大,配方也需调整。我需专门调派人手研制适合长途运输与边民口味的茶品,这些皆是成本。”
陈大郎一愣,随即大笑:“好!就依你!三成!”
林傅盛插了一句:“陈兄,既然手中资源、银子充分,为何不考虑我的酒酿呢?”
陈大郎听后,顿然拍上大腿道:“是啊!我本就是混合营生,为何不带酒?林相公,你将酒也给我供上,我依旧.....”
林傅盛截了话:“我只要两成即可.....”
陈大郎听他如此说,一时高兴亲自斟茶,举杯道,“林相公爽快...来,祝我们马到成功!”
茶杯轻碰,清脆作响。
事宜既定,陈大郎兴致更高,又铺开几张图纸:“既如此,咱们细细商议。我已看好幽州几处铺面......”
烛光摇曳,三人围坐案前,时而低语,时而争辩,时而齐声轻笑。窗外,云京城的更鼓声隐约传来,夜已深沉。
直到案头烛火渐弱,陈大郎才忽地惊醒:“瞧我!一见生意就忘了时辰!你们旅途劳顿,快些歇息!”忙唤人来引客去厢房。
月已西斜,庭院中树影婆娑。
穿过回廊时,林傅盛忽轻声问:“那三成利,你早有算计?”
唐清欢唇角微扬:“他提出二成时,我便知可争三成。陈大哥为人豪爽,既认定合作,不会计较这些细末。且边茶特殊,多加一成原在情理之中。”
林傅盛点头,不再多言。与唐清欢行至客房,推门入内。
夜深人静,一身疲乏的两人,连梳洗都懒得动了。林傅盛睡旁边的木榻上,唐清欢睡木床。
躺在床上的唐清欢轻声说道:“丞相似乎很赏识你。”
林傅盛沉默同意,开口道:“大盛建国不久,才平复大鲁国,这大夏又来侵扰,治国不易。他肩上千钧重担,求才若渴也是自然。”
“你可知今日一席话,或可改变朝局?”唐清欢转头看他。
林傅盛沉声道:“哪有如此容易?朝局岂是一席话能改。今日建议,像是一粒种子,能萌芽自然是好事。不过,文官中能使圣上信任的,就丞相了,故一人难抵众人之口.....”
唐清欢微微一笑,缓缓入了梦香。
此刻,云京街上万千屋宇渐次熄灯,更梆声响已是四更。
云京皇城外,丞相府的书房,依旧灯火微亮。
丞相立于案前,案上铺着奏章草稿,墨迹犹新。
他撑着微痛的头,落笔写下:“车之两轮,鸟之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