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怔怔地站着,直到听不见苏缨的哭泣声,她方才醒了醒神。
“姐姐为什么会这样?”云中锦回过头来冲苏绣问道。
“阿爹是为了救姐姐死的,姐姐总觉得是她害死的阿爹,久而久之,精神就大不济。这个,六年前就已经有此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苏绣回答道。
大概是想起,云中锦说过阿爹是她害死的,于是又瞥了云中锦一眼,又咬了咬嘴唇。
云中锦缓了缓语气问道,“姐姐吃的什么药?段远之可曾来看过?他怎么说?”
“段远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看姐姐,已经想尽办法给姐姐治病了,但终究缺了一样,就是心药。这个你知道,谁也没办法。”
“段远之就会这一套,说什么心病还需心药医,除了扮个小仵作骗人,他还有什么本事?”说起段远之,云中锦甚是不以为然。
“那倒也至于。”苏绣道,“他还说了,不破不立。让我明明白白告诉姐姐,她不是安阳郡主,她是乳娘的女儿如玉,让她接受现实或许能更好一些。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这样姐姐会更受不了。”
云中锦默然。
当年段远之说,治好苏绣的心药,就是赢,他果然言中,自从苏绣当上漕帮帮主,可谓生龙活虎,再未曾发过病。
但姐姐的心药,可就难了,毕竟涉及的是江南王府,而她口说无凭,上至朝廷,下至民间百姓,都没有任何理由可信服于她。
苏绣道:“姐姐总是这样疯言疯语,传到江南王府那里便惹来很大麻烦,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使得江南王府那边不予计较的。”
“阿锦你是知道的,近来事情太多了,我忙得焦头烂额的,若是姐姐再有什么事,我纵是有三头六臂也照顾不过来。得亏有小饭勺帮忙照顾姐姐,我这才能歇口气。”
“不是还有苏络吗?他人呢?”
云中锦忽然问起苏络,苏绣面色骤然一变。
六年前苏绣将苏络送到甄有德身边当师爷,而今甄有德已畏罪自尽,他的师爷自然成为查案的关键人物,云中锦找他问话是理所当然的。
苏绣很快便镇定下来,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又上哪里野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他现在长大啦,我这个当姐姐的哪里管得着他嘛?”
“那行,见着他了,立马让他来见我,我有话要问他。”
“遵命。”苏绣回了一声便走。
“绣。”云中锦唤了一声。
苏绣停下了,缓缓回过头来笑吟吟望着云中锦。
“还有什么吩咐?”
云中锦说道:“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段远之说的办法,不破不立?”
“不。”苏绣果断摇头。
“她不是安阳郡主,但她也不是如玉,她就是我们苏家的女儿,名叫苏缨,是我阿爹取的名字。不过,姐姐想当郡主,我就让她当上郡主,但不是安阳。”
苏绣顿了顿,接着道,“江南王最初也不是什么皇亲贵胄,只因为祖上治水有功才得以封为王的,既然朝廷有此先例,那有朝一日也该轮到我。”
“这些年我拼命努力,不是白做的,如今天下皆知我苏绣的大名,终有一天,圣上会念及我赈济天下的功德,也封我一个什么王,那时姐姐便顺理成章也是郡主了。我们不靠祖上福荫,而是我苏绣的努力,让她当上真正的郡主。那时,她的病就好了。”
她定定地望着云中锦的眼睛,问道,“阿锦,你相信我能做到吗?”
云中锦久久没有回答。
“你能从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巡捕,升为五品巡检官,我又为什么不能够从一个海女一步登天而成为一方之王?我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待时机成熟了,让姐姐当上名副其实的郡主,岂不是打个呵欠就成的事?”
云中锦看着苏绣,不由地感到恐惧,苏绣已经不满足于掌控一个漕帮了,她要的,远比现在得到的要多得多。
她相信苏绣不乏谋定而动的能力,只是待时机成熟时,她又将把谁做为她的棋子?无法想象,到那时,又会有谁成为她谋求成功的牺牲品?
“绣,我想和你说一个故事。”云中锦说道。
“有一个人,最初,他只想填饱肚子,继而,他想要美味佳肴,然后,他想要笙歌在耳美人在榻。和许多人一样,他的野心就是这样慢慢地膨胀起来,但此时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得到了一点,就想着得到更多。”
“或许要待到曲终人散之时,他才会想起自己最起初所渴望的,只是一碗能让自己暖和起来的热汤面而已。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够了,别拿这骗小孩的故事来嘲弄我。”苏绣气咻咻道,“我就知道,你从不信我,但我一定能够证明给你看的。”
“绣,我从来没有要你证明什么,只希望我在乎的每一个人都能走正道,平平安安就好。你要知道,一个人,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活着。”
苏绣嗤笑道:“云中锦,你难道不是为了证明律法的严明而活着吗?怎么,用在你身上可以,用在我身上便大逆不道?告诉你,州官放火可以,百姓点灯不可以,但我苏绣不仅要放火,还要州官为我点灯。我偏就要向你证明,我能做到,我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为什么你一定要证明?这根本没有意义。”云中锦道。
“有意义!”苏绣道,“我要证明,不论是乳娘的女儿小灯,还是海女苏绣,都不比你这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差。我要证明,我也有一步登天做人上人的一天,我也有能力让我的家人锦衣玉食,不用再因为别人赏口饭吃赏件衣穿而心怀愧疚,我要让别人也对我涌泉相报。”
云中锦难过地摇着头:“你已经走火入魔了,苏绣。”
“我走火入魔?”苏绣将云中锦拉至窗边,逼着她看着窗外。
“你看看,是谁给这些流民吃饱饭?又是谁搭起一排排窝棚,给他们一个能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的?靠官府的赈粮吗?靠你一个从京城来查案的五品巡检官吗?告诉你,没有我,你踏进漕江城门那一刻,脚下踩的就可能是饿死的流民。你告诉我,我做的这一切,是走火入魔吗?”
“功德在于心,不是做给人看的。”云中锦淡淡说道。
苏绣一番振振有词、豪言壮语,却被云中锦一语戳破,变得烦躁、恼怒,冷哼了一声,一跺脚,一甩袖,转身离开。
“不论你做什么,别忘记你的初心是为了你的家,为了家人。”云中锦冲着苏绣的背影说道。
“不劳您提醒,我从未曾忘,也从不敢忘。”苏绣说罢,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云中锦追了出去。
“还有,姐姐只是想证实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她想当郡主,你大可不必因为这个而去拼命做些什么。”
苏绣停在楼下,仰面望着站在楼梯口的云中锦,笑了笑,没有回答。
……
云中锦垂头丧气地回到雅间里,看着桌上那杯凉透的茶,呆坐了很久很久,伸手要拿起来时,被陈克己移开了。
“那个,喝凉茶,不好。”
云中锦落寞地点了点头:“苏缨说的没错。”
“嗯,那个,苏缨怎么又跟江南王扯上干系了?”
陈克己小心冀冀地问道,但脸上带在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究竟是安阳郡主还是乳娘的女儿?”
云中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可、可,她那么坚持……”陈克己指了指楼下。
“现在江南王府里已经有一位安阳郡主了,她说苏缨只是她的乳娘的女儿,名唤如玉。苏缨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世的任何证据,但那位郡主却有。并且……”
云中锦停了许久,方才接着说道,“这事相当复杂,最起初来了一位安阳郡主,后来,又来了一位安阳郡主。有很多证据证明,后来的这位是真的安阳郡主。但不管真的假的,她们都指认苏缨并不是安阳郡主,她只是乳娘的女儿如玉。”
陈克已竖着耳朵听这弯弯绕,绕了半天,没明白过来。
云中锦叹了叹,没有继续说下去。
前一位安阳郡主相当傲慢,后来的那位安阳郡主则雍容、贵气,举手投足叫人一看便知乃出自皇亲国戚所具备的教养,即便后来因为遭受变故而流落民间,仍然不失王族女子那不可掩藏的贵气。
相形之下,在世人的眼中,备受苦难折磨的苏缨,连王府乳娘的女儿都不配当。
她是亲眼看着那女子被迎回江南王府,过起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而她与苏绣在海滩奔跑了许久,才找回失魂落魄的苏缨。
从那之后,原本就不多话的苏缨,变得愈加沉默寡言。
她没有想到,时过六年,苏缨心中的执念仍未消弥,尽管每个人,包括苏绣都说她是疯言疯语,但她依然坚称自己就是安阳郡主。
云中锦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苏缨。
郡主与乳娘的女儿,和当年的心珠与小灯,是多么的相似。
当年,小灯是以云家小姐之名被盗匪带走的,若果十多年之后,小灯突然现身,声称自己就是心珠,她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