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北在枢密院一直等到吏部那边将委任令送达窦家之后,才起身离开衙门。
路上想到这件大事办妥,前后也不过两个时辰,扬起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回到王府刚交戌时,原本前往自己的养荣斋是很近的一条路径,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就朝着阿篱的院子去了。
高安刚好带着人从院里出来,见面弯了弯腰,扭头指着身后昏暗的屋里说道:“已经睡了。”
晏北仰起脑袋,视线越过院墙,看向那一头的华清苑:“她呢?”
高安也情不自禁把嘴角扬起来了:“郡主方才把阿篱哄睡之后就回房了。
“魏侍卫刚才来找郡主,这会儿应该还在说话。”
“是嘛。”晏北一听就把脚抬起来,踏上庑廊,又跨过穿堂,在一溜长长的灯笼照射之下,到了华清苑的门。
兰琴恰与华临在门下说话,一看到他过来立刻收敛神色,露出她素日一贯的温和微笑:“王爷回来了。”
“郡主呢?没睡吧?我找她说点正事。”
兰琴听到“正事”二字被他落得格外重,便又笑了笑:“奴婢去通报一声。”
魏章刚从衙门那边过来,说起堂上今日扯皮的进展。此时听说晏北寻到此处来了,便退到了门下。
月棠吩咐他:“请王爷到茶室里来。”
这几日月棠皆在西厢茶室处理事务。此时炉子还温着,屋里暖和。
坐下之后,月棠给晏北沏了热茶,晏北便先把衙门里审讯褚昕的事说了,然后又将窦允那边的回话告诉了:“明日一早,他就会去皇城司领职。”
月棠点头:“他先前已经派人来告诉我了。听说穆昶抢在你前头进了宫?”
“他抢先有什么用?又不占理。”晏北说完,又侧着脸看向月棠,“今日皇帝本来都已经说我去晚了,但我这个人不做便罢,一做就要做成,到底是让我拿下来了。”
月棠望着他,浅浅一笑,像微风扬起了涟漪:“论起办正事这方面,靖阳王倒是从未让我失望。”
这话讲得。
没失望就没失望,还分什么正事闲事?
晏北嘴上不屑地轻哂了一下。脑袋里一根筋扯了扯,又忽然瞅了她一眼。
不过月棠垂首在炉子上烘着手,似乎根本没留意他。“这一定是褚瑛的主意。是他让穆昶出面夺回皇城司的。倘若我是穆昶,此时根本不会急着出来。”
“没想到真的是穆家,”他把目光从那五根葱指上收回,“虽然说两家是同伙,但最先提出来的肯定是穆昶。
“也就是说所有的阴谋应该都出自穆家,褚家虽说担了一半责任,他也只是个入伙的。不过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然后约定事成之后各取所需。”
“所以穆家为什么会起这个念头呢?”月棠低垂的眼眸里倒映着炉火的红光,“整个阴谋最早的端倪好像出现在哥哥身上,但如今我却有些疑惑,哥哥的死真的是最早的端倪吗?
“在那之前真的一直都是平静的吗?”
晏北抿唇未语。
一路复仇一路解谜,但每解决一个仇敌,又总是有新的谜团出来。
最初看上去仅仅只是针对皇城司使职权的一场刺杀,逐渐转变成了事关朝堂宫闱的一桩大阴谋。
到如今为止,三年前布局谋杀他们母子的凶手是彻底查清楚了,穆家作为同谋并且还是主谋的身份也浮出水面了,可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却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在这一步之前,当天夜里宫里发生了什么,端王为什么会死,怎么死的?两位皇子遭遇的事故,到底是不是穆家下的手?端王为何私下与安贵妃来往?又为何提议大皇子去迎接二皇子?这些通通都还不明白。
还有,沈家到底在当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先帝为何会突然册封沈氏为皇后?
答案都还在迷雾里。
“王爷!”
这时一串脚步声踏着泥泞,冲破雨幕,到了门下,划破了一室的安静。
“王爷,郡主,大理寺牢狱里出事了!”
是蒋绍带着两个侍卫飞快奔了过来,他一改平日的散漫,忍住喘息说道:“两刻钟前,褚瑄凭借长春宫一枚通行令,派人进入牢狱之中面见褚昕。
“随后给褚昕强行喂服毒药!”
“怎么能让他进去的?”晏北腾地起身,声音也冷下来,“下晌让你们增加人员守在那里,难道是让你们在那里当摆设吗?!”
月棠按住他,问蒋绍:“你说的是他们进去强行喂服毒药,那他们得手了吗?”
被晏北吓得大气不敢出的蒋绍,这才把这口气松下来:“回禀郡主,不曾立刻得手!来人是假冒宫中之人,说是奉皇上旨意前来的,因为那牌子是真的,不好阻拦。
“但他们尾随进去发现后,迅速把行凶之人控制住了,毒药也从褚昕口中抠出来了。但是,那毒药格外厉害,褚昕才刚沾到嘴里,口唇已经发紫,气也喘不上来了!”
“这么说还没死!”
月棠看了一眼晏北,“褚昕要是死了,无论如何都能为褚瑛争取到一些时间!我们这就去看看!”
说完她又跟蒋绍道:“你即刻带上华临追上来!”
……
褚昕是名正言顺被抓到牢狱里去的,只要他吐口交代,褚家就完了。
所以在看守上怎么能允许失误?
但褚家还是能够冲破重重阻挠到达褚昕面前,足够说明他们还是手段厉害。
也足够狠毒!
人说虎毒不食子,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眼都不眨地要杀害亲生儿子灭口,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人性可言?
月棠放弃乘车,与晏北各骑一马飞奔赶到大理寺牢狱。
狱前空地上好几拨人在来回巡逻。四周的火把也几乎照亮了天空。
“郡主!”
进了牢狱大门,蒋绍也带着华临赶上来了,魏章跟随在侧。
“快进去看看人在哪里?看还有没有气儿?”
月棠边走边说,随同前来迎接的侍卫,一直走到监牢深处一间围上了许多人的狱舍跟前才停下。
“王爷!”
侍卫们纷纷朝着她身后勾首。
晏北阴着脸瞪他们:“怎么办事的!”
虽然对手不是三脚猫角色,难免百密一疏,可上一刻他才刚刚邀完功,下一刻就给他捅出篓子来,这不成心给他添乱吗?
“行了,别说了。”月棠道,“先看看人要紧。”
晏北便道:“都出去候着!不传不要进来!”
围着的人都散去之后,立刻露出平躺在地上的褚昕。
油灯照耀之下,果然如蒋绍所言,此刻他口唇发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月棠快速探了探他的鼻息,竟几乎没有了感觉。
蒋绍递过来一颗药,药的外头一层已经溶化,明显是经过唾液浸蚀了:“方才来的路上已经给华大夫看过,他说这种毒药一经入口,便会随同唾液快速进入腹中,很是厉害。”
当然厉害,仅仅沾了这么一下,眼下就已人事不省。侍卫要是再迟来片刻,此刻必然已经命丧黄泉。
事实上换成不那么厉害的毒药,只要让褚昕中毒开不了口,也写不了字,同样可以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将来倘若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把他救出去,还可以把人保住。
但褚瑛却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竟然如此坚决,除了以此拖延时间以外,他还在害怕什么?
“先不用慌!”
月棠捏着药丸出神之时,华临抬头说道,然后他麻溜投了颗药进禇昕嘴里,喂了几口水,又按摩起了他的人中。
清水下肚,没一会儿后褚昕四脚抽搐起来。紧接着身子蜷缩成一张弓,跟随痛苦的面容转成了侧躺的姿势。
呻吟几声后,他张开嘴,忽然噗地呕出来两口血!
这血在地面上撒开了花,但很快又与黝黑的地面混合在一起。
他顺着面前月棠的裙幅,往上看去,睁大的双眼重重咽了一口唾沫。
“好了。”华临仰头看向月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有什么话要问,抓紧吧!”
月棠遂道:“把他拖起来。”
魏章上前将褚昕拉了起来,让他靠墙坐着。
两个昼夜之前,这位世家公子一身华服手提宝剑闯入状元府,如入无人之地,而如今蓬发覆面,衣衫褴褛,此刻仿佛还未从险些丧命的变故里抽离出来,身子歪靠着墙壁,右手撑着地面,呼吸急促得像是拉风箱。
但他目光始终跟随着月棠。
月棠在他一步外停下:“你知道是谁杀你吗?”
褚昕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但喘息更加急促了。
“看来是心知肚明。”月棠道。“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明白褚家是指望不上了。
“在你帮着褚家舍弃褚嫣之后,终于也成为了第二个弃子。这就是你们的家族自幼给你们的家训,终于到了舍生取义的这日,想必你应该感到很光荣。”
褚昕扯动着两腮,眼中的光芒比旁边的油灯光芒还要刺眼:“你住口!”
月棠冷哂:“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回答我。”她目光淡淡落在他脸上,声音不重,但不容拒绝,“穆昶为什么要联合褚家一起杀我,还有我父王?
“你们勾结在一起害我,背后到底是什么缘故?
“褚瑛急着杀你,不是怕你认罪,是怕你吐出背后的秘密是不是?”
“我为何告诉你?”褚昕睚眦欲裂,“褚家虽然放弃了我,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虽然救了我,但你难道是为了放过我?
“我褚昕生来就是褚家人,就算死,也是为家族而死,我不会愧对列祖列宗!
“月棠,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月棠蓦地伸手锁住他的喉咙:“你不说,那就由我来亲手杀死你!”
这一重击之下,褚昕后脑重重地砸在墙壁上,脖颈之间也传来咔咔的骨节作响声。
但他却咬紧了牙关,抵死不肯松开。
月棠五指变成寒铁,直接陷进了他的皮肉里。
眼看着他的脸先是涨红,然后又变成紫色,双眼也凸了起来,一张嘴却是依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月棠把手撒开。
褚昕倒在地下,方才缓过来的三分气息,又退去了两分。
月棠垂眼拍了拍自己的指尖:“那就换个话题。你们是怎么杀的月溶?”
褚昕喘息几声,脸贴着地仰头:“谁跟你说是我们杀的他?……”
月棠眯眼:“还是不老实。”
褚昕把身子支起来:“他不是我们杀的!”
“那是谁?”月棠紧盯着他的脸,“褚嫣说,先是沈家想杀她,随后月溶暗中追查沈家的把柄时,查到你们头上,随后引来了杀身之祸。
“而他的确是死于心悸,如果他不是正常死亡,而是被人所害,那就只能是他的药物中被做了手脚。
“他服的药是太医院的药,凶手只能从太医院下手。这点你同样很清楚,甚至当年还把太医抓来送到褚嫣面前当作游说她的证据。
“彼时你祖父是太师,是先帝倚重的重臣,经常会入宫走动。有机会接近太医。
“如果不是你们干的,是谁?”
“凭这个你就认定凶手是我们?”褚昕撑着地板坐直,再缓慢地盘起腿来,带着三分讥讽看向她,“那太医亲口交代的,就是沈家干的。
“他收受的那些财物,都是沈家账上出来的东西。
“尤其我还亲眼看到他和沈家人接触,没有这些证据,你不会以为我空口说几句就能说服褚嫣吧?”
他低哂两声,又把头抬起来:“月棠,你我也算是青梅竹马,你把我放出去,让我跟你一起杀了沈家为月溶报仇如何?”
一旁抱着臂的晏北听到这里,嗖一下眼里的毒光就射了过来。
褚昕龇着牙回望:“靖阳王这是吃味了吗?我当你是从不耽溺儿女情长的大英豪,原来也英雄难过美人关!
“既是看不惯我,何不立刻过来杀了我?!”
晏北两条胳膊已经开始蓄力。
月棠起身瞅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他的话不可信。想办法把他挪出狱去,严密看守起来,慢慢审吧。
“然后对外宣告褚家大公子畏罪服毒,已经死在狱中。
“褚瑛已经跟穆昶见过面,准备的招数肯定不止如此。
“我倒要看看,褚家知道这个消息后,接下来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