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被所有人坚信死去的人突然活了回来,而且还已经在眼皮底下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这着实让褚家上下都感到措手不及。
早前疑点重重时,也无人敢肯定背后始作俑者就是月棠本人。
直到褚昕出事,褚家狠狠栽了这么个跟头,这才不能不顶着被打肿的脸认清这个事实。
那就是她真的回来了,而且目标就是杀了他们所有人。
当前不论徐鹤告褚昕也好,褚嫣告褚瑛也好,其实都比不上“月棠回来了”,这一件事来得要命。
因为徐鹤和褚嫣只是告,而月棠是真杀,且她提前拿住了杜家,无论对褚家是来明的还是来暗的,她都办得到。
“我赌她不信。”褚瑛把目光从黄历上移开,双眼幽深得如同深渊。“她的死里逃生让我明白,当年我们对这个养在深闺之中长大的郡主了解得太少了。
“倘若如今我们还按常理来看待她,那必然很快就会迎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你我都务必死死记住,她,才是我们当下遭遇的所有困境的根源。”
褚瑄听完,神情更加凝重了。
……
月棠肯住到靖阳王府来,这于从上到下所有人而言都是大事。
她的住处是晏北以阿篱的名义挑选选的,是离阿篱最近的、两院之间甚至只有一道宝瓶门相连华清苑。
此处也很宽敞,比起徐家那青云阁大了两倍不止。只可惜少了个花园,前后光秃秃的,显得他们王府不够雅致。
不过晏北先前只是皱了下眉头,金熠就立刻安排工匠扛锄头修花圃去了。
晏北顺势引领月棠遛了一圈,指了指四面方位,又告诉她还有最为便捷的、可以不经前门而出入这华清苑的南边小角门,回到主厅时,高安与长史金煜他们就过来了。
众人按次序前来拜见。
月棠自然早已经准备好了见面礼。
她与众人道:“承蒙王爷关照,自今日起,我要留下来叨扰一阵,不免给你们添麻烦了。有什么得罪之处,你们随时可以来告诉我。”
金煜笑道:“郡主是何等尊贵之人?若非情势非常,我们王爷便是请也请不到的。我等众人早已期盼郡主驾临,如今有幸随侍,也是我等的荣幸。”
月棠道了声“客气”,从霍纭手里接过来一套薄胎白瓷茶具,亲手赠予金煜。
大家都知她与晏北是阿篱的生父生母,但也已知道二人已然和离,如今她以客礼相见,金熠岂敢不遵?自是称谢接过。
身为长史的他起了头,余下众人便照礼行之。
月棠予高安、崔寻均是与金熠那般同等价值的字画古玩各一。
蒋绍是未开刃的宝匕一把。
随后便是近身跟随阿篱的侍卫太监,各封银若干。
最后是芸娘。
芸娘从小贴身照顾阿篱,尽心尽力,对这个可怜的小主子简直比自己的孩子还上心,当初听说阿篱的亲娘回来了,心中还有一些忐忑。
她既为阿篱有个如此高贵能干的母亲、从此阿篱能更多一层恃仗而高兴,同时又为月棠身份如此高贵,身边有她信任的人,会不会继续让自己照顾阿篱而感到忧心。
没想到到她上前拜见的时候,月棠竟特意感谢她如此细心的照顾阿篱,并盼她日后继续这么用心,还亲手赐了她白银百两,另有玉镯一双。
芸娘眼泪都出来了,只要还能侍候小主子她就知足,何况月棠这般善解人意?当下连磕了好几个头才站起来。
晏北坐在旁侧,看着孩子娘坐在主位上一一接见他的人,心里泛出异样滋味。乍一看
孩他娘办事就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别看她杀起人来手起刀落,眼都不眨,这对自己人么,却是舍得掏心窝子。
但看着看着他又心疼起来,想月棠虽然是不缺钱,但这么多人给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而自己又找不到什么理由补偿她。
就道:“差不多得了。有这些银子,都够你在外头买间宅子了。”
将来这靖阳王府还不是阿篱的么?
儿子的属官下人就是他的属官....下人,这么客气,多见外呀。
月棠接过霍纭手里最后一个盒子:“这是给你的。”
晏北贴在椅背上的腰身立刻直了起来:“还有我的?”
月棠打开了盒子:“借贵地容身,怎能忘了你这个主人?不过你靖阳王家财万贯,我就不给银子了。
“这是一颗华临的祖父亲手所制的保命丹丸。当初我便是凭这个保住了性命。华临手上所剩无几了,这是他给我的,我如今已无恙,便给你罢。”
晏北虽说受宠若惊,但一听此物如此珍贵,又不敢收了:“我用得着收什么东西?华家留下来的东西,还是应该你收着。”
月棠道:“拿着吧。上回喂给你的那颗毒药也快三个月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毒发呢。”
晏北一听提起这个,伸出去的手就利索收了回来。
入赘被休之奇耻大辱还未曾洗刷干净,他还不能死。
月棠瞅见他把盒子塞进了怀中,勾唇一笑,低头喝茶。
当年若不是他,阿篱岂能被救?
又若不是他悉心照料,阿篱又怎生能够等到母子相见?
宠是宠的有些没边,功劳确是甚大的。
值得她这颗救命丸。
大家坐着说了会儿话,相互熟络了些,金熠与蒋绍先撤,随后高安也带着众人告退了。
晏北因为从今以后又要与月棠朝夕相处,便是一夜没睡,也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想到手里还拿着杜明焕方才亲手写的供辞,一看高安还在院门外站着,遂也带着他去了衙门。
月棠只见门下空荡荡的,想起魏章去了盯褚嫣那边进展,小霍和华临也去陪阿篱了,便起身打算自己收拾收拾。
才过了帘栊,有外间当差的侍女走进来通报:“禀郡主,兰琴姑娘来了。”
月棠停步的当口,兰琴便已经从外头走了进来。
“郡主,奴婢方才等到了贺娘子,又帮着她算清楚了徐家该分给他的家产,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也没主意。
“不过却问到郡主是否将来会回端王府?
“我看她那意思却是想跟咱们的,于是把她带了过来,请郡主示下。”
月棠道:“她洛阳原籍地徐家族人已然势大,她孤家寡人回去,日子也不会好过。
“罢了,咱们之前那宅子不是还空着吗?
“你让她安心在那里住着,她手里有钱,若愿意做些买卖谋生也由她自己。
“等我手头事情办完,回了王府之后,再给她谋条出路。”
兰琴笑道:“好嘞。”
“你且回来。”月棠把她唤住,“前几日我让你打听窦家郭家,怎么样了?”
兰琴走回她身边道:“我辗转向世子在京郊的守陵人打听过了,证实窦家郭家这些年每到世子祭日,他们回回有去。
“而且这些年窦家郭家与杜家从无私交,自端王府出事之后,两家便深居简出,除了相互之间,以及各自亲友,几乎不大与别的人家来往。”
月棠看了看斜阳之下的天际:“后日便是哥哥忌日,你去备好祭品,今年我们就上哥哥陵前去祭。”
……
褚瑛父子女三人一夜之间成为了京城内外的话题。
随着褚嫣的露面,沉寂三年的端王府旧事也因此被翻了出来。有些消息来路的知情人便趁机提到靖阳王日前在朝上把何家血案与永嘉郡之死联系在了一起。
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当天下晌就把永嘉郡主遇害始末说的绘声绘色了。
挤得水泄不通的醉仙居里,终于有人发出了疑问:“话说那批围杀郡主的流民,是真的流民吗?”
因着这个疑问,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便又到达了一个更新的高度。
人群外头的角落里,一名三十出头的妇人手扶着杯子,骨节微微泛白,她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嬷嬷,站起来,拿上搁在旁侧的一撂香烛,一道默声走了出去。
马车颤颤巍巍,沿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在城中穿梭,片刻后到了城东的郭府,前来迎门的婢女唤着“太太”,一面接过了手上的祭品。
“老爷在吗?”
“刚刚回来,在书房问二公子的功课呢。”
妇人循声往内宅方向看去一眼,随后便提裙上阶,朝着屋里去了。
书房内,一清瘦男子正在听十岁孩子背书,眉头时拧时舒,压根没察觉院子里来人。
“老爷。”妇人进门,先与男人把目光对上,然后转身把孩子轻推了出去:“先把书背熟了再来。”
她把门关上,走到男人身边:“今日外头的消息你都听到了吗?外头传王府的事都快传冒烟了。”
“你听到了什么?”男人把书放下。
妇人咬着下唇,便将在茶馆里听来的消息全都告诉了。然后道:“那说书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简直如同亲身经历。
“老爷,我觉得你和老窦当年猜的是对的,围杀郡主的人,恐怕真的不是流民。”
男人站起来:“还听到什么了?”
“还听他们说,褚家与杜家之间恐怕有猫腻!但谁也没有证据,如今还只是捕风捉影。”
男人在屋里紧走了几步:“如若无迹可寻,怎生捕风捉影?出事前后,杜家本就有疑点,不过是被人压下去了。
“如今看来,之所以能够被压下去,也是因为背后人势力庞大。褚家岂非就符合这一点吗?”
妇人起身:“那你说郡主她还活着吗?”
男人望着暮色里她闪动的双眸,静默片刻后摇头:“我不知道。但何家血案背后,肯定有郡主的人。”
“老窦如今被靖阳王提到三法司监督办案,他知道的肯定比你多!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妇人眼底波澜涌动,“于情来说,端王是你们的贵人,于你们有提携之恩!
“于理而言,王府案子不破,我们这些追随王爷的人,也将永无出头之日!
“都蛰伏三年了,眼下是个契机啊!”
男人胸膛起伏:“可那靖阳王早前与杜明焕以表亲相来往,如今突然如此,我实在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万一背后那始作俑者就是他,如今只是他们一网打尽的一个圈套,那我们岂非全军覆没?将来连给王爷一家上个香的人都没了?”
妇人也深吸气:“可眼下不出去,将来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
男人握紧拳,然后忽地抓起墙上的剑:“我去找老窦!”
……
晏北步入大理寺,当值的官吏们都迎了出来。
昨夜褚昕入了大狱,整个衙门都忙碌起来,一直陪着晏北直到早上。众人不知为何他这么快又回来,颇有些惴惴不安。
但晏北一进门却问起了何家那血案,众人这才暗里松了口气。
何家血案跟当年永嘉郡主之死有关,几乎摆在明面上了,再加上杜家前几日已经被褚家告进狱中,昨日才被保了出去,这转头又出了事!
从前对杜明焕还有几分顾忌的官员们,此刻纷纷变得铁面无私,要不是昨天夜里又出了案子,恐怕今日一早就已经传讯了杜明焕。
此时便有人大胆提议:“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不如趁热打铁,提审杜明焕,揭开当年永嘉郡主之死疑团!”
晏北扫一眼堂下人群,只见吆喝的是一群人,相互之间递眼色的又是一群人,而站在最末尾的窦允,往日沉默不语,不问则不答话,今日却身姿挺直,目光不时投向自己,想了想便挥手:“先退下去。”
众人收声,鱼贯而出。
窦允在门下回头,恰恰见到晏北在看自己,他脚步一顿,随后又垂着头走了回来。
“窦大人有话要说?”
窦允拱手:“下官先前去牢房里巡视,路过关押褚昕的监舍,听狱卒说褚昕被捉,跟杜钰关系甚大,因杜家目前在永嘉郡主被杀一案上有莫大嫌疑,因此斗胆问问王爷,褚家是否与永嘉郡主之死也有关联?”
晏北目光微动,一肘支膝望着他:“你有证据?”
窦允顿住。他把头深深低下:“下官,下官只是斗胆一猜,并无证据。”
说完他就拱手退到门下,迈出门槛走了。
晏北目光追随他,一直都看不见他了,才缓慢地拿起手畔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