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浸泡着他。
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那些拿腔捏嗓说话的人,那些拿奇怪眼神看他的人,甚至他自己这具身体,都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疏离感。
他像是一个被抛入异世界的孤魂,无所依凭。
直到——他看见她。
那个穿着明黄龙袍的女子。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那片死寂的、黑白灰的浓雾世界,仿佛骤然被一束极其强烈、极其灼目的光劈开了。
不是温柔的晨曦,而是如同闪电般,带着某种毁灭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照亮了他全部的认知。
席初初伸出手,猛地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拉向自己,两人鼻尖几乎相碰。
她盯着他那双因为失忆而显得格外“干净”甚至有些愚蠢的眼睛,对他露出一种极富欺骗性的温柔笑容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你本是朕身边最信任的太监,可偏偏你痴恋朕成狂,爱而不得,还找了一个替身放在府上,妄想用她引得朕……的关注,你以下犯上,罪大恶极啊……”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整个内殿一片死寂。
所有东厂心腹都傻眼了,目瞪口呆,恨不得自己立刻聋掉。
这、这这……陛下这说的是什么啊?!
这分明是说反了啊!明明是陛下对……督主他……
苏子衿更是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你、你胡说……燕洄,你别信她……”
“闭嘴,将这个替身带出去。”席初初一个眼刀划过去,苏子衿就被人强制带了出去。
而脑子不大正常的裴燕洄,却对席初初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他脸上瞬间涌起巨大的愧疚和慌乱,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低下头,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是这种人……”
“对啊,你就是这种人。”席初初松开他的衣襟,甚至还伸手替他理了理,语气忽然变得“宽宏大量”,脸上带着一种慈悲又残忍的微笑:“朕虽然觉得你很恶心,也厌恶你某些行径……”
裴燕洄听到她的话,脸一下煞白,同时一种名为自厌的情绪油然而生。
席初初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如同安抚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声音温柔却不容抗拒:“但你对朕就像一条狗似的十分忠心,朕说什么,你都乖乖照做,所以朕才容忍着你,往后希望你也是一如既往,否则朕……”
裴燕洄此时已经接受了“他是一个痴恋陛下成狂的变态,他罪大恶极,陛下却仁慈地宽恕了他”的人设,他连忙点头:“我、我听话,别撵我走……”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因失血和内毒未清,唇色也泛着淡淡的灰白,几缕墨色的发丝因汗湿而黏在额角和颊边,更添几分狼狈与惊心动魄的艳色,有种易碎琉璃般的美感。
席初初目光在他脸上巡游着,满意地笑了。
很好。
就这样……把他驯成一条只认她一个主人、唯命是从、甚至可以去撕咬他曾经最在意之人的狗。
然后,等待某一天,他体内的毒失衡,记忆复苏……
让他清醒地看着自己是如何像个傻瓜一样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是如何亲手毁掉自己在意的一切,是如何对着她摇尾乞怜……
最后,再在极致的痛苦、悔恨与自厌感中,毒发身亡。
这会不会比直接杀了他,更有趣?
他会不会……也像前世的她一样,爱上一个极度厌恶自己的人,死在对方刻意的利用与阴谋诡计中,怀揣着滔天的怨恨与不甘,死不瞑目?
席初初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干净”、对她全然信任依赖的裴燕洄,心中的快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这场复仇的游戏,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有趣起来。
——
萧瑾刚接到千机阁传来的关于聚英楼后续的消息,他的侍从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气都喘不匀:“公子,不好了!裴、裴督主他……没死,而且听说他好像……傻了,还被陛下亲自接回宫了!”
萧瑾神情一滞,手中的密信瞬间被攥得变了形,脸色骤变。
傻了?被陛下接回宫?这怎么可能?!
裴燕洄那种人,怎么会轻易失忆?
这定然又是他的诡计,初初她……她会不会有危险?
一想到席初初可能正毫无防备地面对一个伪装失忆、包藏祸心的裴燕洄,萧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甚至来不及吩咐备轿,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朝着女帝的宫殿疾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的心却跳得如同擂鼓,脑海里全是裴燕洄可能伤害席初初的各种可怕画面。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冲进殿内,甚至来不及通报,气息急促,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然而,映入眼帘的画面,却让他瞬间僵在原地。
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所有的焦急和恐慌都凝固成了极致的错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
只见裴燕洄,那个曾经傲慢冷淡、阴鸷深沉的东厂督主,此刻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席初初身后,像一道依附着她生存的影子。
席初初一伸手,他就递上奏章供她读阅,她一坐下,他就抢过福禄的活,端上新茶……
他眼神专注地看着席初初,那姿态……那姿态竟像极了等待主人指令的、温顺的大型犬。
这……这是怎么回事?!
席初初听到动静,转过身,看到气喘吁吁、脸色发白的萧瑾,微微一怔。
随即走上前,语气带着自然的关切:“怎么走这么急?瞧你这满头汗。”
她甚至很自然地想用手替他拂过沾在脸上的汗湿的碎发。
萧瑾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微微偏头避开了一点,目光却死死锁在裴燕洄身上,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听说……他……”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他做的那些事情,他一点都不想陛下察觉到,因为他只想在她心目保持着自己最初的模样。
席初初了然,也不追问他是听谁说的,只语气平静无波地跟他说着:“嗯,他遭遇了一场刺杀,中了毒,伤了脑子,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裴燕洄,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却唯独记得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