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席初初心中所有的怀疑、揣测、讥讽……如同被冰水浇透的火焰,嗤地一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是荒诞的冰凉。
她终于相信了。
他可能……是真的傻了。
“……陛下?”太医诊脉完毕,回身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失神。
席初初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机械性地弯起嘴角“如何?”
太医面色凝重,跪地回话:“启禀陛下,裴督主脉象极为奇特凶险,他体内竟有两种性质迥异的奇毒,一种阴寒刁钻,乃慢性毒药,一种烈性霸道,中即毒发,按常理,任何一种毒彻底发作都足以顷刻间要了他的性命……”
席初初目光沉静,古怪地问:“那他为何……”
太医语气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叹:“奇就奇在,这两种剧毒不知因何机缘,竟在他体内形成了一种极其脆弱的平衡,相互牵制,反而暂时都未彻底爆发。只是……这毒性纠缠冲撞之处,恰在脑络……这恐怕正是导致裴督主记忆受损、神识混沌的根源所在。”
席初初瞬间听懂了太医的言外之意:“平衡啊,那能维持多久?那他现在是……”
太医叩首,声音发颤:“微臣惶恐,此等情形闻所未闻,臣也实属第一次遇见,不敢断定,但若有一日毒性失衡,裴督主或许……或许能逐渐恢复记忆,但那时,也意味着毒素将彻底失去控制,深入骨髓五脏,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殿内一片死寂。
席初初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回榻上那个眼神空茫、连忠诚度都归零的裴燕洄身上:“这么说来,他现在已然是认不得人了?”
尾调不受控地上扬了几分,又诡异地下抑,像生生将一腔疯癫欢愉之情压了下来。
“陛下……督主自醒来后,就一直……”
席初初听着东厂人带着哭腔的回禀,说督主醒来后如何抗拒所有人、如何沉默不开腔,她双眸扑闪地眨动,唇角那抹弧度越发上扬。
她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裴燕洄,来,抬起头来,看着朕,你还认得朕吗?”
旁边的东厂心腹们此时大气不敢出,满心焦虑却又不敢插嘴。
他们督主与女帝的关系这些人一清二楚,曾经的纠葛恩怨,尔虞我诈,是以女帝此番只叫他们背脊发凉。
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裴燕洄,却在听到席初初的声音后,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依旧茫然,带着重伤初醒的脆弱,直直地望向女帝。
过了好几秒,就在席初初以为他依旧不会回应时,他却像是努力组织语言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不确定的沙哑开口:“我……我不认识你。”
东厂心腹猛地看过去,瞳孔地震:“……!!”
不是,方才督主醒来,他们使展了浑身解数都不能撬开他的嘴一分一毫,如今竟开口了?!
席初初再次问道:“你真不认识朕?”
自她进来,他就一直偷偷地在看她,被她“抓到”,他又心虚慌乱地转开,做贼心虚。
裴燕洄似乎被她骤然变冷的语气吓到,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里透出明显的紧张,下意识地辩解:“我、我不认得你……可、可是我记得你的脸。”
这话逻辑混乱,却让席初初微微一怔。
“记得我的脸?”她眸中极快掠过一丝神色,指着旁边那些满脸担忧的东厂心腹:“那他们呢?你记得吗?”
裴燕洄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下属,却只是漠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群完全陌生的人。
席初初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她忽然转向旁人,语气不容置疑:“去,把苏子衿给朕带来。”
下方猛地一愣,脸上露出极大的迟疑和紧张。
谁不知道苏子衿是督主的心尖肉?如今督主这般模样,再把苏姑娘带来……
可他一抬眼,看到督主对陛下命令毫无反应、甚至眼神依旧只专注看着陛下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很快,苏子衿被带了进来。
她显然已经听说裴燕洄遇袭重伤,一进殿门,看到榻上头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的裴燕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提着裙摆,扑了过去:“督主,您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碰到裴燕洄的瞬间——
裴燕洄却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猛地一挥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推开了她,力道之大,让苏子衿踉跄着差点摔倒。
他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空茫,而是骤然变得冰冷而厉,充满了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排斥。
“……”苏子衿彻底傻眼了,僵在原地,连哭都忘了,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受伤。
而一旁的席初初,看到这一幕,险些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她忍住了,只是嘴角仍旧缓缓地、极其愉悦地弯了上来。
有趣。
当真有趣极了。
傻了,失忆了,忘了所有人,忘了曾经视若珍宝的苏子衿,甚至对她流露出本能的反感和排斥?唯独对她这个曾经厌恶、仇恨的人亲近、关注?
这是什么情恨涛天,虐恋情深的剧本啊?
这若真是一个草台班子在上演,那他们就该一个是男主,一个是女主,而她呢就是一个恶毒女配呗。
上一世,她死后,这对狗男女是不是就是踩着她的尸骨,恩恩爱爱、双宿双飞了一辈子?
这一世,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啊。
一个恶毒而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她走到床边,无视了呆若木鸡的苏子衿和一群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东厂番子,俯下身,几乎是贴着裴燕洄的耳朵。
他僵了僵,却没有像对待苏子衿一样凶狠地推开她。
席初初眸中笑意加深,用一种带着蛊惑又温柔的声音问道:“裴燕洄,那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裴燕洄愕然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她,却没有像对苏子衿一样的抗拒厌恶。
他努力地回想,眉头紧紧皱起,似乎极为痛苦,最终却还是茫然地摇头:“是……是什么关系?”
虽然这样问,可他的眼神分明在说……她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因为在裴燕洄醒来之后的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混沌未开的浓雾。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没有“我”的概念。
记忆如同被彻底洗练过的石板,光滑、空白,映不出任何影像。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每一次试图回想,都只换来头颅内部针扎般的钝痛和更深沉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