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江闻铃醒时,帐外正传来温照影理绣线的轻响,他掀帐起身。
温照影捏着针的手顿了顿,刚想开口说去隔壁客房歇脚,就听他道:“我白日休息好了,今夜便不用睡了,我守着姐姐。”
她抬眼望去,往日里总带着点戏谑的眼神,此刻落在她身上时,竟藏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那点患得患失,让温照影心里微微一动。
“闻铃,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她放下绣绷,轻声问。
江闻铃沉默片刻,道:“我担心你被他……”
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
夏侯夜那疯子的手段,他猜不透。
被夏侯夜盯上,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苦难。
她已经受了太多苦,怎么能让她再被那样的人缠上?
他望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焦灼,有后怕,更多的是一种想要将她护在羽翼下的执拗。
温照影望着他眼底的认真,站起身:“厨房该备晚膳了,我去看看。”
江闻铃点头,他已理好衣袍,想着先回府用了晚膳再来守着。
刚走到门口,就被温照影叫住了。
“留下一起吃吧。”她站在廊下,语气轻快,“这批订单刚交了货,赚了不少,让厨房多添几个菜,大家热闹热闹。”
他脚步一顿,回头时,正撞见她眼里的笑意,像浸了蜜的糖水,甜得恰到好处。
方才那点焦灼似乎被这笑意融了些。
“好。”
饭厅里早已摆开了两张方桌,绣娘们围坐在一起,手里剥着新上市的莲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
青禾指挥着小厨房的人端菜,蒸腾的热气裹着肉香漫开来,连空气里都飘着松快的气息。
江闻铃被温照影拉着坐在主位旁,手边的青瓷碗里很快被青禾添了满碗的米饭。
他瞧着满桌的菜,大多是温照影爱吃的。
他替她高兴,虽说只是一桌菜,可换作从前,也不可能全凭她一人的喜好决定。
现在可以了,她做着想做的事,活成她想要的样子。
江闻铃默默给她夹了一筷子清炒笋片,瞥见她耳尖微红,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
正热闹着,阿翠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筷子停在半空,眨着眼睛看向两人,好奇心压不住似的:“侯爷和小姐,是不是……”
“是不是该多吃点?”
旁边的张嬷嬷赶紧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抢在她把话说完前截断,冲她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眼底的了然藏都藏不住。
温照影手里的汤匙轻轻磕了下碗沿,脸上依旧平静:“好好吃饭。”
绣娘们嘻嘻哈哈地应着,却没人真把这话当回事。
饭厅里的笑声更盛了,连带着空气都变得黏糊糊、暖融融的。
江闻铃侧头看她,见她耳根红得快要滴血,偏又绷着一副镇定模样,忍不住在心里低笑。
他夹了块最大的鱼腹肉,细心挑去刺,放进她碗里。
温照影抬眼时,正撞见他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动作自然得像寻常吃饭,仿佛方才给她挑鱼刺的事不过是顺手为之。
可她记得,他往日里吃饭哪有这般细致,哪会耐着性子一根一根挑。
“我不饿。”她低声道,却还是把鱼肉送进了嘴里。
细嫩的肌理在齿间散开,鲜得恰到好处,倒真比往日吃的更合口味。
“吃那么少,是我这的小灶比不上侯府的厨子了?”她瞥了眼他的碗,问。
他却像是没察觉,只挑着眉道:“府里的厨子,哪有姐姐这儿的合心意。”
旁边的阿翠笑出声,被张嬷嬷狠狠瞪了一眼,才捂着嘴低下头,肩膀却还在偷偷发抖。
温照影无奈。
他大约是真觉得自在,才会这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像在别处那般端着架子。
这般想着,心头那点因被打趣而起的别扭,竟悄悄散了些,只剩下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软。
“快吃吧,菜要凉了。”
她往他碗里拨了些炒得油亮的青菜,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
江闻铃抬眼时,眼底的笑意正好撞进她心里,温温的。
他没说谢,只把碗往她那边凑了凑,方便她夹菜。
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吃着,偶尔抬眼瞧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像只满足的小兽,藏起了爪牙,只余温顺。
温照影心里却清楚,这满桌的热闹,这被人护着的妥帖,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烛火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用膳后,江闻铃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冲温照影笑笑。
“多谢姐姐款待。”
“别总说浑话……”温照影推开他,“哪有这样管人叫姐姐的?”
江闻铃顺势将双手往胸口一捂,夸张地往椅背上靠去。
他闭着眼,唇角却翘得老高,笑得肩膀微微发颤。
片刻后,又偷偷掀起一只眼往她这边瞟,那笑容里满是藏不住的满足,像偷着了糖的孩童。
温照影被他这痞气又鲜活的样子逗得弯了眼,心上却莫名一颤。
她一直觉得,江闻铃最动人的,便是这股子少年气。
会撒娇,会耍赖,像束跳脱的光。
可偏偏,他又总在她身前站成一道墙,一次又一次,把风雨都挡在外面,给她踏踏实实的安心。
温照影看着他这副模样,笑道:“行啦,你刚回来,也该去看看玉柔夫人。”
可说到这,江闻铃的脸色却收了收:“我不能回去。”
温照影一愣,随即把心提起来:“你是……私自回京的?”
不应该,倘若是偷偷回来,这一路上的关卡,他又是怎么躲过的?
江闻铃站起身,把那个小银瓶交给她。
“这次去西域并没有事先知会,我娘生性敏感,必然会怀疑。我过几日就回西北了,就不让她操心了。”
温照影点头,心里浮起一阵空洞,晃了晃手里的银瓶。
“这是什么药?”
“可以阻断西域的一种蛊,以特质银铃声入蛊,夏侯氏独有。”
“吃下药后,就不怕了?”
江闻铃的眼色沉了沉,摇头:“只是阻断,此蛊入体后,仍需要三夜的持续摇铃,蛊虫便会深入人体。最后,吞噬意志,成为傀儡。”
“你怎么肯定夏侯夜会对我下蛊?”
“因为这是他控制傀儡最常用的手段。”
江闻铃去了一趟西域,此子可以说是树敌无数,抛出一根橄榄枝,就能引来无数敌人透露内幕。
即使这样,夏侯夜的少主之位仍是不可撼动。
江闻铃心里冷笑,倒还得佩服他的父汗,敢留这样一个怪物在身边。
可温照影并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只隐隐觉得夏侯夜不对劲。
若他昨夜真的来了,那按理说,他今夜也必须来?
所以闻铃才要守着她?
“姐姐今夜早些歇息。”
温照影点头,转身往绣房走。
这人总是这样,把最沉重的担子自己扛着,仿佛那些风雨霜雪,于他而言不过是拂过衣角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