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由佛郎机商人开设的船厂外,她亲眼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汉,被两个番商护卫粗暴地推出门外,扔下几枚沾着污渍的银币。
老汉佝偻着腰,默默捡起银币,混浊的泪水划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带路的本地向导低声叹息:“唉,老陈头…以前可是给朝廷造过战船的大匠,一手水密隔舱的绝活…家里孙子病了,实在没法子…听说他把压箱底的一套‘九宫锁榫’的图谱…卖了…”
江烬璃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国技将亡!这念头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之际,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
“大人!有线索了!”小吏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焦急,
“城南‘老鲤头’渔村那边…有个姓郑的老船工!据说年轻时在官厂干过,懂老法子!但他脾气古怪,住在村子最偏僻的滩涂边上,轻易不见人!而且…他有个小孙子,前些天跟着一艘番商的‘黑船’出海做小工,船…好像出事了!”
“黑船?出事?”江烬璃心头一紧,“带路!”
老鲤头渔村如其名,背靠一片嶙峋的礁石山崖,面朝一片泥泞的滩涂,位置偏僻。村子里的房屋低矮破旧,多是些简陋的石头和茅草搭建。
郑老头的家在村子最西头,几乎半陷在潮湿的滩涂里,是一座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倒的木板棚屋。
还没走近,就听到棚屋里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以及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无尽绝望和愤怒的嘶吼:
“我的栓儿啊!天杀的番鬼!天杀的黑心船东!还我孙儿命来!咳咳咳…”
棚屋的门板破旧,江烬璃示意护卫留在外面,自己轻轻推开。
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个头发花白、乱如枯草的老人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剧烈地咳嗽着,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虚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无意识的诅咒。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郑老伯?”江烬璃轻声唤道。
老人猛地转过头,眼神凶狠得像受伤的野兽:“滚!都给我滚!你们这些官老爷!没一个好东西!不是你们压榨,我的儿不会累死在船厂!不是你们逼着匠籍的娃只能去干最苦最险的活,我的栓儿也不会…不会上那艘鬼船啊!滚!”
他抓起身边一个破瓦罐就要砸过来,却因脱力而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江烬璃没有躲闪,也没有动怒。
她默默走到屋角那个用三块石头垒成的简陋灶台边,拿起一个豁口的陶罐,看了看里面浑浊的凉水,又放下。
目光扫过屋内,在墙角一堆破渔网旁,看到几块形状规整、被打磨得光滑的硬木料,还有几件精巧的木工工具,虽然老旧,却擦拭得干净。这是一个老匠人,骨子里对工具和材料的爱惜。
她蹲下身,从随身的布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铜壶和一个油纸包。铜壶里是干净的清水,油纸包里是几块松软的点心。她默默地将铜壶架在灶台的石头上,又从外面捡些半干的柴禾,生起了火。
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棚屋的阴冷和绝望。
老人看着她沉默的动作,凶狠的眼神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痛苦和茫然取代,只剩下剧烈的咳嗽。
水很快烧热了。江烬璃倒出一碗热水,又将一块点心掰碎泡软,默默端到老人面前。
“老伯,先喝点水,吃点东西。”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
“我不是来问你手艺的。我听说你孙子在番商的船上出事了?那船…叫什么名字?往哪个方向去了?”
提到孙子,老人枯槁的身体颤抖起来,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他颤抖着手,指向南方,声音嘶哑破碎:
“‘海狼号’…佛郎机人的船…往…往澎湖那边…说是去捞什么沉货…咳咳咳…三天了…一点音信都没有…那船…早就该修了…破得不成样子…他们…他们就是骗这些半大的孩子去卖命啊…我的栓儿…才十三…”
澎湖方向!江烬璃的心猛地揪紧。那片海域暗礁密布,风浪无常,加上近期似乎有飓风过境的传闻…她立刻起身,对门外的小吏沉声道:
“立刻去港务司查!所有番商船只,特别是佛郎机人的‘海狼号’,最近的出港记录和目的地!再派人去海边渔村打听,这几天有没有异常的风浪或海难消息!快!”
“是!”小吏领命飞奔而去。
江烬璃回到老人身边,看着他那双被绝望和期盼交织折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郑老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的人会把栓儿找回来。现在,您得撑住!”
老人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眼中的死灰里,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他颤抖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江烬璃按住。
“您懂水密隔舱,对吗?”江烬璃的目光落在那几块打磨光滑的硬木料上,“真正的,老祖宗传下来的那种?”
老人沉默了片刻,艰难地点点头,声音哽咽:“懂…祖传的手艺…我爹,我爷,都是吃这碗饭的…可这世道…这手艺…救不了我儿的命…也护不住我的栓儿…”
“不,”江烬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这手艺,能护国!能护住千千万万像栓儿这样的孩子!万国匠艺擂在即,东瀛人包藏祸心!
我需要您的手艺,造一艘能震慑他们、能让我大胤海疆子弟扬眉吐气的‘船’!这船,就是守护他们的盾!也是刺向敌人的矛!您…愿意帮我吗?”
郑老头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官眼中那灼灼燃烧、仿佛能焚尽一切不公的火焰,他那颗早已被苦难磨得麻木冰冷的心,似乎被狠狠烫了一下。
护国?护住千千万万的栓儿?这…这是真的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吏急促的呼喊,带着惊惶:
“大人!不好了!刚得到消息!佛郎机人的‘海狼号’…在澎湖东面三十里的‘鬼见愁’礁群…遭遇风浪触礁了!船…船体破裂,正在下沉!落水的人…生死不明!”
“什么?!”郑老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眼睛一翻,几乎晕厥过去。
江烬璃霍然起身,脸色冰冷如铁,眼中却燃起了滔天的怒火和决绝!
“鬼见愁礁群…离这里多远?最快的船多久能到?”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顺…顺风的话,快船一个时辰!”小吏喘着粗气。
“立刻征调港内最快的船!带上所有能带的绳索、救生圈、还有…”江烬璃语速飞快,目光扫过棚屋角落那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黏稠物——那是船匠用来补船缝的普通桐油灰,“把这桶桐油灰带上!再去找!找生漆!大量的生漆!快!”
“生漆?”小吏一愣,不明白这时候要生漆做什么。
“快去!”江烬璃厉喝一声,人已旋风般冲出棚屋,“郑老伯,栓儿命不该绝!等我回来!”
一艘轻捷的“水艍船”如同离弦之箭,破开浑浊的海浪,全速驶向澎湖以东。强劲的海风鼓荡着硬帆,船身在海浪中剧烈颠簸。
江烬璃紧抓着船舷,任凭冰冷咸涩的海水扑打在脸上、身上。靛蓝的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她死死盯着前方海天交界处那片隐约可见的、如同狰狞獠牙般突出海面的黑色礁群。
终于,“鬼见愁”礁群那犬牙交错的轮廓清晰起来。远远地,就看到几片破碎的船板、散落的木桶和杂物在汹涌的波涛间沉浮。
“‘海狼号’的残骸在那边主礁后面!触礁后断成两截,船尾部分已经沉了!前面还有几个人!”船老大经验丰富,指着前方吼道。
水艍船艰难地靠近,在狂暴的海浪和险恶的礁石间穿梭,如同行走在刀尖上。
“放小船!救人!”江烬璃毫不犹豫地命令。
两条舢板被放下,几名水性极好的水手和护卫奋力划桨,冲向那片死亡礁盘。每一次靠近,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一个滔天巨浪打来,一条舢板险些被拍碎在礁石上!水手们拼尽全力,抛出绳索,终于将两个奄奄一息、浑身被礁石刮得鲜血淋漓的番人水手拖上船。
“还有!那边礁石缝里!好像…是个孩子!”眼尖的护卫指着主礁石下方一道狭窄的缝隙嘶喊。
江烬璃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汹涌浑浊的海水不断灌入那道缝隙,而在缝隙深处。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死死抱住一块凸起的礁石,小小的身体大半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随着海浪的冲击而剧烈摇晃,眼看就要力竭松手!正是郑老头所描述的孙子,栓儿!
“栓儿!坚持住!”江烬璃失声喊道,声音在海风中显得那么微弱。
突然,那艘断成两截的“海狼号”,前半截船体卡在主礁上,在风浪的持续拍打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裂口,从船底一直撕裂到水线以上,浑浊的海水正疯狂地涌入!每一次海浪的冲击,都让那裂口扩大一分,船体倾斜的角度也在加大!
“糟了!那破船要塌了!快!快把那个孩子弄出来!”船老大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