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开?”皇帝萧执眉头紧锁。这屏风毕竟是东瀛“国礼”,若贸然剖开,无论结果如何,都等同于撕破脸皮。
“陛下不可!”藤原信介疾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急迫的尖锐,“此乃我邦国宝,价值连城!岂能容人随意毁坏?此女分明是技不如人,便欲毁我瑰宝!其心可诛!”
“藤原使节,”一直沉默的萧执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天子的威压,瞬间压下殿内的嘈杂,
“江匠作监首任大监以性命为注,剖验屏风。若她所言为虚,朕亲自监刑,还你东瀛一个公道。若她所言为实……”他目光如冰刃,缓缓扫过藤原信介,“贵邦以此等邪物污我大胤朝堂,又该当何罪?”
他沉吟片刻:“准!”
“不!你们不能……”藤原信介还想阻拦,殿前武士已无声上前,将他与副使隐隐围住,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他们噤声后退。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死死盯在江烬璃身上。
她站起身,神情肃穆,走到那巨大的屏风前。
从怀中取出一只狭长的鹿皮囊,展开,露出一排寒光闪闪、形态各异的漆刀、刻针、刮片。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锁定在屏风右下角一处描绘着幽暗水波的区域。
那里漆层相对较薄,且是画面边缘,即使破坏,影响也最小。
江烬璃伸出左手。那只天生六指的手,在殿内明亮的烛光下纤毫毕现。她以拇指、食指、中指稳稳捏住一柄薄如柳叶、刃口带着细微弧度的特制漆刀——金漆勾刀!
无名指和小指则轻轻搭在屏风冰冷的漆面上,那第六根小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隔着漆层,敏锐地感受着下方胎体的细微波动与……那若有若无、阴冷黏腻的怨憎气息。
屏风上,夜光螺钿勾勒的水波在幽暗中诡异地荡漾着。
她的手稳如磐石。
刀尖,无声无息地落下。没有直刺,而是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贴着漆层与胎体之间那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缝隙,轻轻切入。
“嗤……”
一声极其细微、令人牙酸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江烬璃屏息凝神,左手六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协调与精准,操控着那薄如蝉翼的刀锋。她的动作极慢,极稳,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妙绝伦的微雕手术。
刀尖沿着漆层与木胎的结合处,极其谨慎地游走、剥离。
一层,又一层。
玄色大漆层被小心地揭开一角,露出下面暗沉的莳绘层。再往下,是螺钿镶嵌层。江烬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刀锋继续深入,探向那被重重华丽包裹的核心——胎体。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连藤原信介也死死盯着那被刀锋划开的一小片区域,脸色由最初的愤怒转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额头渗出冷汗。
萧执的指节微微发白。在他的视野里,那片被剥离的区域,色彩模糊,但那金漆勾刀划过时带起的、属于江烬璃指尖力量的微小震动轨迹,却异常清晰。
他仿佛“看”到了她动作的精准与稳定,感受到那刀锋下蕴含的、足以撕裂一切虚伪的力量。
刀尖,终于触到最底层的胎体!
江烬璃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旋,刀锋向上一挑——
一小块指甲盖大小、颜色深褐、质地异常坚硬却又带着细微蜂窝状孔隙的物质,被她精准地挑离了胎体,粘连在刀尖之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墓穴深处混杂着劣质香烛的腐朽阴冷气息,瞬间从那被挑开的微小破口处弥漫开来!
那气息极其淡薄,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寒意和怨毒,让靠近的几位大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骨灰胎!”江烬璃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悲悯,响彻大殿。
她将刀尖上那点深褐物质高高举起,迎着烛光,
“而且是未经充分煅烧、混杂了血肉残渣的生人骨灰!唯有此等阴邪之物,方能承载如此浓烈的怨气,也才能解释这屏风为何能自行吸纳光线、夜放鬼魅幽光!贵邦所谓的‘器魂合一’,‘以身殉道’,不过是禁锢生魂、虐杀匠人、炮制邪器的遮羞布!”
“轰!”真相如同最猛烈的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真的是骨灰!”
“天杀的!活人殉器!”
“邪魔外道!禽兽不如!”
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紫宸殿的屋顶。大胤君臣的怒火被彻底点燃,无数道愤怒鄙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东瀛使团。
藤原信介面无人色,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铁证如山!
“混账!”萧执猛地一拍御座扶手,勃然大怒,“藤原信介!你东瀛竟敢以此等丧尽天良、戕害生灵的邪物,妄称国粹,进献天朝!欺我大胤无人乎?!”
藤原信介在如山压力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冷汗涔涔:“陛…陛下息怒!此…此乃…此乃个别匠人走火入魔…非…非我邦国策…”
“走火入魔?”江烬璃厉声打断,她将那柄沾着骨灰碎屑的金漆勾刀收入鹿皮囊,目光如电,直视藤原,
“拘魂邪术,骨灰胎底,岂是一句‘走火入魔’能搪塞?此等行径,亵渎生灵,玷污匠道!真正的匠道,是‘以天工开物,以匠心养魂’,而非‘以命养器’!你们东瀛,根本不配谈‘匠魂’二字!”
她的声音清越激昂,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在喧嚣的大殿中回荡,字字如刀,刮在东瀛使团脸上,也深深印入在场每一个大胤人的心中。
“好!说得好!”萧执第一个抚掌喝彩。在他眼中,此刻站在大殿中央、怒斥邪佞的江烬璃,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锐利的光芒,那点青色官袍的颜色,前所未有的鲜明而充满力量。
“江大人所言极是!”尚书激动得老脸通红。
“以命养器,禽兽之道!”武将们更是怒发冲冠。
萧执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冰冷地俯视着跪伏在地的藤原信介:“藤原使节,你东瀛献此邪物,辱我大胤,罪无可恕!念在两国邦交,朕今日不斩来使。限你三日之内,滚出大胤国境!此邪屏,当场销毁!”
“陛下!陛下开恩!”藤原信介惊恐大叫。
萧执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殿中昂然而立的江烬璃,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江爱卿明辨邪正,护我大胤匠道尊严,功不可没!!”
“臣,谢陛下隆恩!”江烬璃躬身行礼,神色平静,并无太多喜色,眉宇间反而笼罩着一层凝重。
“陛下!”藤原信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不甘,
“销毁?此屏风虽…虽有不妥,但技艺本身登峰造极!贵国江匠作监首任大监口口声声匠道,难道就不敢与我东瀛在匠艺上一较高下?若贵国不敢,那便是心虚!所谓大胤匠魂,也不过是虚言!”
这是赤裸裸的激将!也是垂死挣扎。
殿内再次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皇帝萧执萧执和江烬璃。
江烬璃眼神一凝,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邪术不足畏!我大胤匠道,光明正大,源远流长!何惧挑战?东瀛若不服,三月之后,泉州港,万国匠人云集之地,我大胤愿设‘万国匠艺擂’!以日月为证,以匠魂为约!让天下人看看,何谓真正的‘器魂合一’!何谓匠道!”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强大的自信。
“万国匠艺擂?”萧执眼中一亮,此议不仅能彻底压下东瀛气焰,更能扬大胤国威,展示天朝技艺!
江烬璃接着道:“以擂会友,以技证道!我大胤,当立此擂!并昭告天下,凡天下匠人,无论国籍出身,皆可携得意之作赴擂!最终胜者,当为天下匠魁!而大胤,将以国礼重器——‘日月同辉’纹为此次匠艺擂之盟印!”
“日月同辉”纹!那是她所倡导的“光明正大、泽被苍生”匠道精神的图腾!
“好!”萧执龙颜大悦,“准奏!传旨,昭告天下,三月之后,泉州港,开‘万国匠艺擂’!以‘日月同辉’为盟印!着工部、礼部会同天子,全力督办!”
“陛下圣明!”群臣山呼。
藤原信介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来人,将此邪屏,即刻拖出殿外,焚毁!”萧执厌恶地挥袖。
几名殿前武士上前,就要将那散发着阴寒怨气的屏风抬走。
“且慢!”江烬璃忽然出声。
武士们停住动作。
江烬璃走到屏风被剖开的那一角前,俯下身。方才剥离漆层时,她第六指的敏锐触感,似乎在那骨灰胎底之下,还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却迥异于骨灰怨气的异样波动。像是一层极薄、极韧的夹层。
她再次取出金漆勾刀,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小心地将那被挑开的骨灰胎层边缘,又剥离更薄的一层。刀尖传来细微的阻滞感,仿佛划开一层坚韧的油纸。
她屏住呼吸,用刀尖极其小心地,将那片被剥离下来的、混杂着褐色骨灰颗粒的薄薄胎层轻轻挑起。
胎层之下,并非坚实的木料,而是露出另一层东西!
那是一片近乎透明的、薄如蝉翼的、泛着奇异油润光泽的漆膜!漆膜之上,竟用极细密的金粉和一种罕见的靛蓝色漆料,勾勒着纵横交错的线条与密密麻麻的奇异符号!
江烬璃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