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姨娘软倒在地,人事不省,方才那惊天动地的消息彻底击垮了她。
端坐主位的苏氏,面沉如水。
她目光冷冽地扫过地上那摊软泥,没有丝毫动容,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用冰水,泼醒。”
伺候在旁的皆是苏氏的心腹婆子,闻言毫不迟疑,立刻有人端来一盆冰水,对着凌姨娘的头脸,毫不留情地泼了下去。
“哗啦——”
刺骨的冷激得凌姨娘猛地一哆嗦,呛咳着苏醒过来。
冰水顺着她的发丝和脸颊往下淌,混着之前惊吓出的泪,狼狈不堪。
她睁开眼,第一时间不是查看自身,而是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手脚并用地爬向长庆侯傅隆珅。
“侯爷!侯爷!”她声音凄厉,带着哭腔,一把抱住傅隆珅的腿,“侯爷您要信妾身!信长安啊!他是您的嫡长子,是咱们侯府未来的指望啊!他只是一时糊涂,是被奸人蒙蔽了!您不能就这样放弃他!他的前程,他的爵位,不能毁于一旦啊侯爷!求您看在多年情分上,救救他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
傅隆珅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
傅长安卷入如此惊天丑闻,这对他而言,无异于侯府荣耀和颜面被他这个孽障亲手撕碎,踩入泥泞。
凌姨娘的哭求非但没能引起他丝毫怜惜,反而像是一把盐,狠狠撒在了他血淋淋的伤口上。
他猛地抽回腿,厌恶地斥道:“滚开!慈母多败儿!若非你平日纵容溺爱,他岂会胆大包天至此!”
坐在下首的傅九阙,轻轻握了握身旁妻子孟玉蝉微微发凉的手。
孟玉蝉指尖微颤。
傅九阙侧头看她,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别怕,一切有我。这场戏,等了这么久,今日也该落幕了。”
凌姨娘被傅隆珅踹开,又听到傅九阙这话,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眼中猛地闪过一抹疯狂的狠厉。
为了救她的亲生儿子傅长安,她几乎是本能地使出了最恶毒的一招。
她猛地抬起头,指向傅九阙:“侯爷!是他!一定是九阙!是他嫉妒长安身为世子,地位尊崇,所以才设下如此毒计陷害嫡兄!对!一定是他!侯爷明鉴啊!只要把罪名都推到他身上,长安就能洗清嫌疑,侯府的声誉也能保全!就像以前那样……”
她的话又快又急,仿佛过去十几年来,每一次傅长安犯错,最后都能让傅九阙背下黑锅那般,这一次也定然可以如愿。
甚至觉得,这简直是眼下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然而,话音未落,苏氏猛地发出一声讽刺的冷笑。
“就像以前那样?”苏氏缓缓站起身,积压了十几年的怒火,在这一刻再也无需掩饰,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凌氏!你当真以为这长庆侯府是你手中玩物,可以任由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吗?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你还想用这龌龊伎俩,让九阙去替长安顶下这泼天的罪责?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和侯爷,乃至这满府上下,都该配合你这荒谬的戏码?!”
苏氏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正堂,震得凌姨娘一时呆滞。
连傅隆珅都惊疑不定地看向发妻,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
不等凌姨娘反驳,苏氏猛地一挥手:“带上来!”
话音落下,心腹妈妈领着两个浑身瑟瑟发抖的婆子走了进来。
那两个婆子一进正堂,看到地上狼狈的凌姨娘和面色铁青的侯爷,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说!把你们当年做下的好事,一五一十,当着侯爷的面,说清楚!”苏氏的声音冰冷,带着威严。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婆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声音发颤:“回侯爷,夫人,老奴王婆子,这是张婆子,我们俩原是十六年前,府上为您和凌姨娘接生的稳婆。”
另一个张婆子接着话头,声音带着哭腔:“那日夫人和姨娘同时发动,侯爷您当时还在边关,府里忙乱,凌姨娘她提前派人绑了我们的孙子威胁我们,若是不照她的话做,就杀了我们全家…”
王婆子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的凌姨娘:“她让我们…趁乱将夫人刚生下的小公子,和她自己生下的孩儿调换。”
张婆子磕着头,“我们当时怕极了,为了孙儿的命,就鬼迷心窍,做下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啊侯爷!”
王婆子泣不成声:“事后我们怕被灭口,就假装失足落水,侥幸逃了出去,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不敢透露半个字啊侯爷!夫人明察!夫人饶命啊!”
这两个婆子的供词,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傅隆珅的心上。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地上面无人色的凌姨娘,又看看一脸悲愤的苏氏。
嫡子竟是庶子?庶子竟是嫡子?
这…这怎么可能?!
“胡说!污蔑!这全是污蔑!”凌姨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她挣扎着爬起,指着两个婆子。
“侯爷!您千万别信她们!她们是被收买的!是苏氏嫉妒您宠爱妾身,所以才找来这两个老货污蔑妾身!妾身当年生产时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哪有力气哪有心思想这些?更别提绑架威胁了!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她转而泪眼婆娑地看着傅隆珅,试图唤起他往日的情分:“侯爷,妾身知道,九阙如今出息了,得了陛下青眼,夫人想为他争取更多,妾身理解。
若是夫人觉得妾身和长安碍了眼,妾身愿意带着长安离开,把九阙给夫人,只求侯爷和夫人息怒,不要再编造如此骇人听闻的谎言来折磨妾身了,一切罪过,就让妾身来承担吧!”
她以退为进,颠倒黑白的本事早已深入骨髓,此刻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试图将水搅浑,把自己塑造成被迫害的弱者。
傅隆珅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凌姨娘,又看看愤懑难平的苏氏,再回想傅长安近日所为和傅九阙的沉稳。
一时间,思绪混乱如麻,竟难以立刻判断孰真孰假。
“凌氏!”
苏氏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积攒了十六年的恨意。
掷地有声,震得整个正堂都仿佛嗡嗡作响。
她一步步从主位上走下来,昔日温婉的眉目间此刻尽是寒霜与怒火。
“事到如今,你竟还敢在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把我儿九阙‘还’给我?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本就是我的骨血!是你,是你这个毒妇,用你长安那个孽子,偷换了我的孩子!
是你让他这十六年来,顶着庶子的名头,在你手下受尽苛待打骂和利用!甚至屡遭毒手!你现在轻飘飘一句就想抹杀一切?你的心肝,是不是被狗吃了!”
苏氏的怒斥如同惊涛骇浪,拍打得凌姨娘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张着嘴还想反驳,却被苏氏根本不给她机会。
“你以为找来两个接生婆就是全部了?就能让你抵赖了?”苏氏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她猛地抬高声音,“把那个老贱奴给我拖上来!”
话音未落,两个粗壮的婆子已经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进了正堂。
那人头发花白,衣衫褴褛,身上满是鞭痕和血迹,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被像破麻袋一样扔在地上。
有眼尖的下人已经认了出来,忍不住低呼:“是…是章嬷嬷?”
正是凌姨娘身边那个跟随了她近三十年,知道她所有阴私事的心腹章嬷嬷!
凌姨娘看到章嬷嬷这副惨状,瞳孔骤然紧缩,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盆冷水泼下,章嬷嬷幽幽转醒,剧痛和恐惧让她蜷缩成一团,老眼一睁开,就先对上了凌姨娘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
她吓得一哆嗦,随即又看到面色铁青的侯爷和侯夫人,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说!”苏氏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把你知道的,关于凌氏做下的所有好事,一五一十,当着侯爷的面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立刻乱棍打死!”
“夫人饶命!侯爷饶命!老奴说!老奴什么都说!”章嬷嬷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趴在地上磕头,涕泪横流地道,“是凌姨娘她一手策划的!当年她生下长安,就起了歹心!”
“她让老奴去找可靠又贪财的稳婆,绑了她们的家人威胁,趁乱将两个孩子调换。她说,只有这样,她的孩子才能成为尊贵的嫡长子,将来整个侯府都是她的儿子的,而夫人的儿子就…就…”
“就怎样?”傅隆珅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章嬷嬷吓得一哆嗦,闭着眼喊出来:“就说让他自生自灭,若是碍了世子的路,就索性除掉!”
“这些年来,姨娘一直防着二公子,不,是真正的嫡公子!她怕他太过出色,盖过世子的风头,更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所以她明里暗里克扣用度,纵容下人怠慢,动辄打骂出气。还多次让老奴在饮食中动手脚,或是制造意外,想害死嫡公子!”
“那次嫡公子坠马,还有那次落水,还有之前莫名其妙的腹痛,都是姨娘让老奴做的!她怕啊!她怕嫡公子活着,就是她儿子最大的威胁!侯爷!夫人!老奴说的句句是实言!都是姨娘逼我的!她拿老奴全家的性命相逼啊!求侯爷夫人开恩,饶老奴一条狗命吧!”
章嬷嬷的供词,比之前两个稳婆的更加详细,更加令人发指!
“啊啊啊!老贱婢!你胡说!你不得好死!”凌姨娘彻底疯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被这最信任的心腹的背叛彻底击溃。
她像一头暴怒的母兽,从地上一跃而起,双目赤红,尖叫着扑向章嬷嬷,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我让你胡说!我掐死你!掐死你!”
堂内顿时一片混乱,下人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才将状若癫狂的凌姨娘拉开。
章嬷嬷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傅隆珅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看着那个平日里温婉的女人,此刻如同泼妇般疯狂,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比的失望。
“凌氏!”傅隆珅的声音沉痛,带着一丝疲惫,“章嬷嬷跟了你近三十年,是你最信任的心腹!她如今字字句句指认于你,甚至不惜说出自身罪责以求生路!你还有何话可说?难道她也是被收买来诬陷你的不成?”
凌姨娘被婆子们死死按住,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她听着傅隆珅的质问,看着他眼中再无半分温情只剩厌弃,她突然停止了挣扎。
猛地抬起头,脸上竟然露出一抹癫狂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是!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怎么样?”
她猛地收住笑,恶狠狠地瞪着傅隆珅,又瞪向苏氏,声音尖利:“换孩子是我做的!苛待傅九阙是我做的!想杀他也是我做的!怎么样?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傅隆珅!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若不是偏心薄情,我何必为自己,为我的儿子谋划?苏氏!你占着正室的位置,高高在上,你又何时真正看得起我们母子?都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的错!”
她嘶声力竭地吼着,将所有的罪责推向别人,彻底扯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正堂内,只剩下她歇斯底里的叫骂和粗重的喘息声。
真相,以最惨烈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所有人面前。
而在这一片混乱之外,傅九阙始终冷眼旁观,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甚至微微侧头,对着身旁震惊不已的孟玉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章嬷嬷,是我故意让侯夫人找到的。那两个稳婆的线索,也是我透露给夫人的心腹嬷嬷的。这一切,本该在更早的时候发生。”
孟玉蝉猛地转头看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忽然明白,身边这个看似温润隐忍的丈夫,早已洞悉一切,他冷眼看着这侯府里的丑恶,耐心布下棋局,最终借苏氏之手,将积压了十六年的真相彻底捅破。
想到自己在孟府里遭受的一切,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孟玉蝉的心。
她下意识地,回握住了傅九阙冰凉的手。
傅九阙感受到她手心的微温,淡漠的眼底,掠过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