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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蝉站在那里。

她今日未施脂粉,只着一身素净的雪青色暗花流水纹绸衫,发髻简单挽起,簪了一支素雅的白玉簪。

在满室珠翠环佩的映衬下,这素与静反而如同一道冰水注入沸油之中,激得人心头一凛。

她身形笔挺,背脊如修竹般挺直,那双清澈的眼,眸光平静,只在视线滑过堂中错愕的众人时,漾开一丝极淡的冷意,飞快地掠过。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模样清秀,怯生生的丫头,穿着侯府一等丫鬟的浅藕色比甲,正是襄苎。

襄苎垂着眼,手里还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沏好茶的缠枝莲青花盖碗,显然是从小厨房匆匆取来的。

孟玉蝉的突然出现,不啻于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曹氏猛地激灵一下。

手忙脚乱地去捋自己鬓边本就一丝不乱的头发,眼神乱飘,心虚得如同被当场捉住的小偷,嘴唇哆嗦着想要找补,却又说不出囫囵话来:“玉蝉……你……”

时机卡得分毫不差。

苏氏像是被什么惊动般,抬起眼睑,目光“恰好”与门口立着的孟玉蝉撞个正着。

那张含笑的脸庞上,一丝讶异飞快地掠过,旋即被更加浓郁的笑意覆盖。

她甚至轻轻“啊”了一声,尾音婉转,带着亲近:“瞧瞧,我这只顾着说话,蝉儿都在这儿站多久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起身,手上还象征性地轻轻拍了拍曹氏那只攥紧了还没能松开的手,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好了好了,你们娘儿几个定有不少体己话要聊,我这老不死的杵在这儿反倒不识趣了。”

苏氏的笑容温柔得无可挑剔,由身边的大丫鬟稳稳扶着站起身来,缀满珠翠的鬓角纹丝不乱。

她朝孟玉蝉的方向走去,经过身侧时,一股算计的气息无声地弥散开来。

两人错身的瞬间,苏氏脚下步子顿了一下。

她的身体微微倾向孟玉蝉,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鬓边那支白玉簪冰润的质地。

苏氏抬起那只手,像是长辈关怀般地,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孟玉蝉衣袖上压出的一丝褶皱。

“真真儿是程家嫡亲的外孙女呢,手腕玲珑心思深……”

苏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笑,却字字如冰锥,“九阙前儿能得着白鹭书院那张金贵的准入帖子,还能入了紫竹公子的法眼,这背后,少不了你搭桥铺路吧?外祖程家当真是棵好乘凉的大树,什么通天路都肯为你这小辈开……就是……”

她话音一顿,微微拉开些距离,抬起眼皮斜睨了孟玉蝉一眼,“未免太偏心了些。替你夫婿谋前程是尽心尽力,可想想你那同姓孟的亲弟弟,孟止危?如今还在泥地里打着滚儿,摸不着东南西北呢。蝉儿,你就不怕,这厚此薄彼做得太绝,让娘家的叔伯兄长们,寒了心肠?”

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被苏氏精心打磨过。

将傅九阙能搭上白鹭书院那条青云梯,其中孟玉蝉必然倚仗了程家的关系,轻飘飘地点了出来。

说完,苏氏再不恋战。

她扶着丫鬟的手,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地跨出正堂的门槛,身后只留下一缕挥之不去的冷香。

苏氏前脚刚走,那帘子的碰撞声似乎还在回荡,曹氏就像一头野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

她几步就冲到了孟玉蝉面前,高耸的发髻剧烈晃动,细长的眼睛恶毒地瞪着,死死盯住孟玉蝉,像是要用目光在她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孟玉蝉!你装什么清高菩萨像?啊?!白鹭书院的帖子?搭上紫竹公子的路子?你当我是傻子糊弄?就凭你?!”

她激动得手臂挥舞,那涂得鲜红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孟玉蝉的鼻子,“你也配?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有那本事?呸!”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程家!又是那个该死的程家!只有那老不死的程家才有这通天的门路!”

这个念头坐实了苏氏话里的暗示,却丝毫没让她释然,反而如同在早已沸腾的油锅里泼下滚水。

“好啊!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曹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碎后硬挤出来,“程家肯为你那庶子出身的丈夫铺出这么一条登天路,你呢?你是怎么报答你姓孟的亲爹,怎么待你那亲弟弟止危的?他才是你孟家的根!才是该光宗耀祖的那一个!”

曹氏的手指狠狠戳向孟玉蝉的心口方向,唾沫横飞:“你只顾着给你那相公往高枝上爬!拿程家的金子往他身上砸!何曾管过止危半分?你何曾为他去你外祖跟前张过一次嘴,求过一张帖子?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没看出你是这么一条胳膊肘往外拐的毒蛇!”

孟玉蝉始终静立着,任由那谩骂狂风般劈头盖脸砸下来。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有微微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那双幽深的眸子。

直到曹氏歇斯底里的控诉因气急攻心而暂时卡壳,大口喘息之时,孟玉蝉才缓缓抬起眼皮。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仿佛在看一个上蹿下跳小丑般的轻蔑。

“说完了?”

三个字,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冻得曹氏满身的燥热都滞了一滞。

孟玉蝉的目光从曹氏脸上移开,落在她身侧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孟清欢身上。

“夫人方才,不是还顶着母亲的名头,情真意切地为着我这位夫君的前程着想,生怕他因为子嗣有碍,断了仕途?怎么,侯夫人前脚刚递了一把好刀,夫人后脚就握在手里,迫不及待地要捅进我的心肺子里来了?这翻脸无情,恩将仇报的本事,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曹氏被“恩将仇报”四个字刺得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还要强辩:“放屁!你……”

声音刚起,又被孟玉蝉冷飕飕的声音打断。

“一荣俱荣?”孟玉蝉嗤笑一声,“夫人说这话时,有没有觉得心虚?苏夫人三言两语,夸两句九阙出息,你心里是不是恨不得一口咬死我?再听她说一声子嗣艰难,你是不是觉得天上终于掉下了机会,立刻就能把我的夫君往别的女人床上推?

我孟玉蝉在夫家的地位摇摇欲坠,根基被人挖断,名分脸面都被人踩进泥里,才正是遂了你的心愿吧?这与孟家荣辱有何相干?这分明是你恨不得啖我肉食我骨!这才是夫人心心念念盼着的‘荣’吧?”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进曹氏耳中,如同响亮的耳光。

曹氏的脸由紫涨转为猪肝,再由猪肝色褪成青灰,张着嘴,手指哆嗦地指着孟玉蝉,“你……你……”了半天,竟找不出一句能辩驳的话,只觉得所有的心思都被扒得精光。

羞恼之下,憋得几乎背过气去!

“还有心思在这里上演深明大义的孟夫人,看来我猜错了。我原以为,你们这般心急火燎地闯上门,又是送礼又是哭穷,总得是为了点更着急的事情?”

她略作停顿,清冷的眸光在曹氏骤然变得惨白的脸上,“比如说,那急着要救命的银子?”

“银子”二字一出,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你怎么知道?!”曹氏失声尖叫,破音刺耳,整个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

她此刻哪还顾得上孟玉蝉刚才揭露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满脑子只剩下最紧迫的那件事!

钱!要钱!

孟清欢几乎想也没想,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死死拽住曹氏的胳膊:“娘!别说了!”

然而,曹氏像一头红了眼的困兽,一把狠狠挥开孟清欢死命拽着自己的手。

孟清欢痛呼一声,被带得踉跄后退,重重撞在身后的花架上。

曹氏不管不顾,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孟玉蝉,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对!就是银子!八万两!整整八万两!孟玉蝉!你必须得给我弄到!”

“这次不同,差点连累了贵人!这次是天大的要紧事,要命的关头!”

她喘着粗气,涕泪都涌了出来,和脸上的脂粉糊成一团:“你赶紧写信!不,现在就亲自去一趟!去求你外祖程家!他们能给你相公铺路弄书院帖子,这八万两银子定能拿得出来!这事要是办不成,孟家就彻底完了!我们全都得死!你也跑不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都别想逃!”

正堂里瞬间死寂得可怕。

孟玉蝉静静地站着。

在曹氏那番濒临崩溃的吼叫中,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真正落在曹氏身上,而是牢牢锁定了后面那个面无人色的孟清欢。

“贵人?”她微微倾身,像是对曹氏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目光却越过曹氏,直直刺向孟清欢,“哪一位贵人,这般紧要,要我孟家倾家荡产凑齐这八万两去救他的急难?又是什么样的急难,能逼得我这位继母今日撕下几十年苦心经营的面皮,在我夫家正堂之上,不顾体统地撒泼打滚?”

曹氏也被这直白的质问砸得一怔,刚才那疯狂的气势顿时泄了一半,下意识地想要否认遮掩:“我……我……”

“说。”孟玉蝉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如同结了冰碴子。

不再看曹氏,只盯着孟清欢。

孟清欢像是被那道目光狠狠剜了一下,浑身剧颤。

“是……是四皇子殿下。”

此言一出,曹氏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根骨头,猛地向后趔趄半步。

孟清欢也不管母亲几乎瘫软的模样,语速越来越快:

“四殿下……他行事最是低调谨慎……又极重规矩名声的……”她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吞咽口水,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所以才没有惊动太多人!并非有意隐瞒姐姐!”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

“是真的!姐姐你信我!四殿下他那边遇到了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非常急,必须要足足八万两白花花的现银才能周转过去!”

她几乎是扑上前两步,伸出手想要去抓孟玉蝉的衣袖,像是溺水者去抓救命稻草,“四殿下亲口许诺的!只要孟家……不!只要程家能帮这个忙!只要银子一到,他立刻就请旨去,求圣上赐婚!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皇子妃的名分!”

她那双被泪水泡得红肿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贪婪:

“姐姐!只要成了皇子妃!我们孟家就是皇亲国戚了!到时候……什么傅家、程家、白鹭书院……都得看我们的脸色!姐姐你也有天大的体面啊!所以这银子一定要拿到,就当是为着我们孟家的前途……姐姐你……”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碎裂声,骤然打断了孟清欢的尖叫,也彻底浇灭了她眼前那虚幻的美梦。

不是巴掌。

是茶盏。

一只原本静静摆放在黄花梨小几上的缠枝莲纹白玉盖碗茶杯。

此刻,它已经在曹氏穿着锦缎软鞋的脚前半寸不到的地方,炸裂开来。

曹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脚背瞬间传来的热烫惊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一声鬼叫。

孟玉蝉静静地站着。

那只出手迅疾如闪电的手,此刻已经安安稳稳地收了回去,垂在素色的衣袂旁。

指尖干净,连一丝水汽也无。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疾言厉色的斥责。

孟玉蝉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一地狼藉,漠然地扫过瞠目结舌的孟清欢,最终落在浑身僵硬的曹氏身上。

“来人。”

守在门外、一直竖着耳朵紧张听里头动静的管事婆子,被里面骤然响起的茶盏碎裂声和曹氏的尖叫惊得心头狂跳。

此刻一听传唤,哪里还敢怠慢?

立刻应声推开门,鱼贯而入,躬身在门边听候吩咐。

孟玉蝉没有再看曹氏和孟清欢一眼。

“送客。”

两个字,利落干净。

孟玉蝉目不斜视,抬脚就要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背影挺直如雪中青松,只留下正堂内,脸色惨白如鬼的曹氏和眼神空洞的孟清欢,面对着几个仆妇。

似乎再无一丝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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