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幼安不敢置信看向白前,退亲?
十二天过去了,她还是要退亲?
所以,她是真的要退亲?
十二天都过去了,他想要牵强地理解成她是一时气糊涂了都不行!
唐知味正了神色,“白神医,退亲这样的事,可不好随意挂在嘴边”。
“我没有随意挂在嘴边,我是认真的”。
白前的话是对唐知味说的,看着的却是霍幼安,神色宁和而沉静。
她是在告诉他,她不但是认真的,还一定会做到!
霍幼安因着屋内的热气蒸腾得绯红的脸颊血色尽失,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父母之命,白院判绝不会食言而肥”。
白前指了指自己腰带上绣着的白色优昙婆罗,“我师伯年轻时为人所骗,怀上了孩子。
那人却不肯娶她为妻,还想恃强纳她为妾。
师伯逃走时动了胎气,导致我师兄早产,从出生起就是个病秧子。
师伯没办法,只能投靠我师父,师姐妹俩合力,才终于勉强保住了我师兄的命。
五年后,我爹娘为保住我的命,托我师父将我带了回去。
于是,病秧子又多了一个。
师兄早慧,自己体弱,却知道怜惜我、照顾我,我自小便粘他。
师伯说,我们两个病秧子同病相怜,倒是绝配。
在师兄七岁,我两岁时,为我们订下了亲事。
只不想,满了五岁后,我的身体就一天天好了起来,师兄却是依旧不见起色。
我十二岁时,师兄是病情再一次加重。
我和师父、师伯翻遍了医书、找尽了灵草,却不见丝毫起色。
师兄刚开始是左手无力,活动不便,肌肉萎缩。
半年后症状就蔓延到了整条胳膊,又蔓延到了腿部。
我满十四岁那天,师伯对我说,前前,大夫医病不医命,我们救不了他了。
现在,就看老天给不给他一条活路了。
我听说许多绝症病人一冲喜就痊愈了,不如我们试试。
我同意了,师兄也同意了。
他的左手不能动,右手却能活动如常,还亲自画了嫁衣的花样子,说我穿上了肯定是整个大萧最漂亮的小新娘”。
白前抬眼看着霍幼安,她的瞳孔中倒映的却不是他的影子,而是她温柔体贴却体弱多病的师兄。
“师兄很开心,那段时间,他几乎不睡觉。
用还能动的右手画出一张又一张的花样子,让绣娘给我做新衣裳,让金匠给我打首饰。
他不停地接见管事,核算账本,清点自己多年行医所得的钱财、田庄、铺子。
我们都以为他是在为成亲后养活我而忙碌,结果,他却在我们大婚的前一天晚上吞下了毒药——”
白前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漠,琥珀色的猫儿眼更是冷漠得可怕,直直看向霍幼安。
“霍二爷,他给我留下了傍身的钱财,还留下了遗言说不想连累我做寡妇,让师父立即送我回京城。
只他既有情,我又岂能无义?
我已经在他坟前发过誓,这辈子绝不会嫁人,为他守寡一辈子!”
霍幼安双眼通红,双唇弧度几乎拉成了一条线。
他从小就嘴笨,受了委屈,受了气,一着急,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霍幼安,我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不是让你逼迫我,甚至以权势地位威逼我的!”
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这么说,她故意冤枉他,好叫他乖乖退亲!
“不管你怎么说,我绝不会退亲!也绝不会许你守什么一辈子寡!
你都没过门,你为谁守寡!
大萧已经二十年没有过贞节牌坊了!
先太子崩逝,先贞顺皇后都劝先太子妃改嫁!”
俗话说,狗急跳墙,许是受的委屈到了顶点,霍幼安抿紧的唇忽然就张开了。
一句又一句话汩汩冒了出来,如同他心头蒸腾着的委屈、伤心、以及心疼。
“你要是真敢守什么一辈子寡,我就敢给你送面首,送到你再也不敢守寡为止!”
霍幼安话落了音,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激愤下说了什么,顿时呆住。
萧知意娇媚慵懒的声音含着笑意从殿外传来,“是谁要养面首?本宫也送她几个”。
霍幼安惨白的脸瞬间通红,他,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还不如继续做兄长口中的“小哑巴”!
被白前和霍幼安轮番镇住的唐知味和萧序也反应了过来,揉了揉张大酸涩的腮帮子,对视一眼,齐声开口。
“孤也送几个”。
“唐某也送几个”。
霍幼安,“……”
“砰——”
东宫镶金嵌玉的窗户应声碎裂,刚刚还站在白前面前放狠话的霍指挥使已经不见了踪影。
倒也不是他想走窗,主要是走门必定会和萧知意打个照面。
他完全不想看见她!
唐知味看看“洞开”的窗户,又看看白前,忽地掩唇低声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萧序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唐知味还算克制,萧序却笑得直拍桌子,恨不得原地打滚。
白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疑惑开口,“面首?是什么?
前前,为什么大家都要送你那个?我也要送吗?”
萧序顿时笑得更大声了。
白前,“……”
你们够了!
说话间,萧知意已进了门,一双漂亮的丹凤四下溜了一圈,落到了白前身上。
“想必这位就是霍指挥使都要殷勤逢迎,送男宠的白神医了”。
她话音戏谑,眼眶却隐隐泛红,死死盯着白前,仿佛盯着生死仇敌。
白前木着脸,垂着眼,由她打量。
退亲,一定要退亲!
不然那个笨嘴笨舌的蠢材还不知道要给自己丢多少脸!
“白神医脸嫩,皇姑你就不要打趣她了”。
萧序让萧知意不要打趣白前,自己却是越想越乐,一边笑一边摆手。
“算了,师父你送白神医回家吧,不然孤实在忍不住笑”。
白前,“……”
你个缺心眼的,一点乐子就能乐成这样,迟早被你皇祖父卖了数钱!
白前木着脸行礼告退,身边是一路走一路笑,偶尔还忍不住笑出声的唐知味。
白前,“……”
算了,还是毒哑吧,迟早的事。
……
……
三人出了宫,然后就看见了在宫门口逡巡的霍幼安。
白前一直努力平静的表情瞬间狰狞,差点忘了,要毒也应该先把这个毒哑了!
鉴于大庭广众的不好脱罪,白前忍住了没立即动手,只冷着脸装没看见他。
倒是唐知味笑着朝霍幼安一拱手,“霍指挥使没走正好。
唐某还有些杂事要处理,不知道霍指挥使得不得空送白神医回府?”
白前回头,冷声开口,“我认识路!”
唐知味伸手理了理她腰带下交缠的流苏,温声开口,“莫怕”。
连在说起师兄为了“不拖累”她,选择在大婚前一夜服毒自杀时都没红眼睛的白前,瞬间红了眼,愣愣看向唐知味。
唐知味的声音越发柔和,“霍指挥使今儿本是要到临安公干的,临行前被我拖了起来。
这么一耽误,他肯定要赶路了,今儿还不定能不能吃上口热乎的。
你带他去醉八仙吃八仙过海,他很好,你莫要饿着他”。
唐知味一直是清雅又温和的,连尖牙利齿地打趣人时都是温柔含笑的。
可霍幼安看到的,却只有他隐藏在温和之下的冷漠和城府。
此刻,他却突然就感受到了他身上叫几乎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温柔体贴。
这样的人,就算他冷漠尖锐,就算他洞察人心还要说出来大肆嘲讽,就算他为了前途送上门给安乐公主做面首,就算他无甚边界感地亲近前前,怕也是叫人讨厌不起来的吧。
怪不得京中所有人都喜欢他,赞美他,仰慕他,毕竟,连他也无法免俗——
许是受唐知味影响,自从知道他们订亲后就态度冷淡、言语尖锐的白前,又变回了霍幼安熟悉的那个,就算板着脸也会叫人觉得温柔又温暖的白神医。
两人一起去了醉八仙,点了八仙过海,白前甚至还要了一小壶神仙醉,问霍幼安喝不喝。
霍幼安摇头,霍家铁律,子孙不得饮酒,以防遇到紧急军情时延误时机,又或是为人所趁。
白前没有勉强他,坚决地拒绝了闹着要喝的白宣,自己反倒就着八仙过海,喝完了那一小壶酒。
白皙的小脸喝得红扑扑的,一双猫儿眼更是水波盈盈,仿佛随时都能滴下水来。
霍幼安虽然没有喝,却浑身燥热,英俊的脸上也蒸腾出层层绯色来。
白前睨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几人吃饱了,便又往有间医庐而去。
小草远远地就迎了过来,一席食铺又开张了,来的是上次那对小夫妻中的妻子。
白前在霍幼安眷恋不舍的目光中,十分无理且无情地选择去挣钱。
她早就料到了她会再来,探过脉后,却还是忍不住劝道,“夫人,子嗣虽紧要,如果没有好身体和寿数,无法看顾他好生长大成人,又有什么意义?”
女子笑了笑,柔媚入骨,“白神医说得对,所以,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生孩子”。
白前,“……”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白神医,做笔交易怎么样?
我装作来白神医这里看诊求子,白神医只开温补身体的方子,对外不要拆穿我的说辞就好”。
女子说着弯起眼眸,仿佛想到了什么至为愉悦之事。
“白神医放心,过不了多久,我的未婚夫就会不小心发现我偷偷来求诊,就会阻止我再来,绝不会砸了白神医的招牌”。
白前整个人都木了,“京中那么多大夫——”
为什么来找我,我看起来那么像冤大头吗?
“京中那么多大夫,却只有白神医声名最盛,收费最贵。
我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拼死为夫婿生下嫡子嫡女,要的是一个诚心诚意。
不来寻声名最盛,收费最贵的白神医,怎么能显示出我的诚心诚意来?”
白前,“……”
她是不是要谢谢她看得起她?
“一万两,如何?”
白前艰难开口,“这不是钱的问题——”
“再加一万,算作封口费”。
封口费,这是知道她发现了她滥用秘药的事了——
“不需要封口费,夫人放心,我绝不会泄露任何病人的私隐”。
女子粲然一笑,显然不太相信,“那就两万两买白神医陪我做一场戏”。
白前悬壶济世的良心让她坚持了大约有一刹那的时间。
一刹那之后,她十分有原则地开口。
“我对外会说先调养好你的身体,方便你日后怀孕,你要确保你的夫君在我调养好你的身体之前发现”。
这样,她就不算说谎,女子的目的也达到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两万两也挣到了。
“一言为定”。
女子将放在桌子上的包袱往前推了推,巧笑倩兮,“我姓乔,白神医叫我乔大掌柜就好”。
白前,“……”
姓乔,还自称乔大掌柜,不会就是最近传得风风火火的,那个携先夫巨额家产,下嫁阁老嫡子的乔寡妇吧?
怪不得银票都是用包袱装的!
白前起身行礼,“乔大掌柜放心,日后若是乔大掌柜有哪里不舒服,单管来寻我,不收诊金”。
巫医一门规矩,不收不义之财,这两万就算是乔大掌柜提前付了终生的诊金好了。
“当然,若是上门看诊,还是要收钱的”。
乔氏笑着还礼,“那就多谢白神医了”。
乔氏早年滥用秘药,伤了根基,体内顽疾严重。
白前斟酌过后,定下针灸为主,汤汁药浴为辅的治疗法子。
那之后,乔氏便每隔三天来一席食铺针灸。
大约十天后,乔氏离去时正好在门口碰到了唐知味,唐知味笑盈盈一拱手,“乔娘子”。
乔氏显然十分惊讶,忙福身还礼,“唐大人”。
唐知味当年中状元后打马游街的风采,至今仍叫京城所有的小媳妇、大姑娘、老婆婆们津津乐道。
全京城的女子鲜少有不认识这张脸的。
只唐知味能隔着面纱认出她来,却是叫她十分惊讶。
唐知味打了个招呼,又拱了拱手便进了一席食铺。
白前已经坐在雅间等着了,正嚼着蜜饯发呆,肥嫩嫩的脸蛋,涣散的大眼睛,可爱得想让他狠狠捏上一把。
可惜,他不敢。
“白神医大早上地财源广进,怎的不高兴?”
白前回神,摇了摇头。
“是刚刚那位乔娘子不顾年纪老大,非得要生子秘方?”
“她才三十六!”
怎么就年纪老大了?
“三十六,自然不算年纪老大,但如果她想嫁个将将满二十的夫君,那就绝对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