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屋内砰砰的磕头声已响成一片,“娘娘恕罪”的喊声更是此起彼落。
白前屈膝福身,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看去。
气势汹汹而来的宫装女子细眉若蹙,带了三分病弱之美,眼角一枚泪痣,平添十分楚楚之态。
她已经不年轻了,眼角唇边都有了岁月刻下的痕迹,却依旧是年轻时候病美人的可怜可爱模样。
就算此时盛怒而来,依旧楚楚可怜,甚至连骂人都软语呢哝,仿佛情人娇嗔细语。
这个年纪,这个气势,应是孝仁宗后宫不是皇后,却掌凤印,盛宠二十余年不衰的白贵妃无疑了。
孝仁宗颤抖的声音嘶哑响起,“莲儿,莫要任性,白神医,朕恕你无罪,请说”。
白前如实开口,“皇上,相思醉毒性并不大,中毒者只会有轻微的眼部不适,遇热遇冷遇风都会落泪不止。
时日长久后,则会视力减退,十数年后才会渐至失明。
而仙客来,严格来说,仙客来并不是一种毒,而是一味药。
有镇痛之用,吸食者会忘却烦心之事,精神亢奋、精力充沛,愉悦欢欣如仙客降世。
唯一不好处就是会上瘾,且需求量会越来越大,时日长了就会消耗人的精血,枯干病弱而死”。
萧序咬牙,“竟然还有这种歹毒东西!这两种毒混合之后会如何?”
白前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便如皇上此时”。
萧序,“……”
她刚刚那眼肯定是在嫌他笨!
要不是皇祖父还疼着,他一定要好好骂她一顿!
彭院正急忙追问,“这仙客来,我等听都没听说过,姑娘既然知道,那有无解毒之法?”
白前实事求是道,“陛下中毒应至少一月有余,如果能早早发现,最多受一番苦头,不会损坏双眼。
但现在,相思醉毒素已侵入双眼,陛下双眼已损,无可逆转。
就算拔除毒素,也无法恢复到之前,能勉强视物已是极致。
细小之物肯定看不清楚,如读书写字等精细事,也不能再做。
如果用眼过度,就会疼痛流泪不止”。
这些症状对普通人来说,也许无所谓,对一国帝王来说,却是致命的。
“至于仙客来——”
白前顿住声音,萧序更慌了,“仙客来如何?”
相思醉的毒性已经如斯可怕,难道仙客来会更毒?
白前斟酌了下言辞,“仙客来无药可解,只能在解掉相思醉的毒后硬性戒除。
为今之计,只有先解掉相思醉的毒,不让它继续损害陛下的双眼。
只仙客来戒除时,除了痛苦外,也会对人的身体和精神造成很大的损害。
如果在解毒的同时戒除,会给病人带去很大的痛苦”。
她没有说假话,在解毒的同时,硬性戒除仙客来,会很痛苦,很痛苦。
但,却是唯一的办法。
相思醉彻底解清至少需要一个月。
一个月,就算那幅画上的仙客来再少再稀薄,加上发现前的一个月,足够孝仁宗彻底染上毒瘾,且深陷其中,更难戒除。
而孝仁宗是从胎里带来的弱症,从小抱着药罐子长大,到得二十岁上,才慢慢养得壮实了。
久病的人最怕的就是生病,就是痛苦,她一再强调“痛苦”“损害”,就是要给他暗示。
让他不自觉走进她的论调中,还没有开始戒毒,就开始畏难,就开始惧怕。
就算以后他真的有那个勇气开始,也会遇到点困难,就会将自己的痛苦加倍扩大,更容易屈服于仙客来的诱惑。
萧序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切开口,“你会不会解?”
白前诧异看向他,“太医院的大人们不会解?”
轮得到她?
太医院院正惭愧开口,“白姑娘见笑,相思醉的毒,老夫和你父亲也会解。
只是之前没摸清另一种毒是什么,不敢轻易动手。
现在,相思醉解毒需要在陛下双眼下针。
老夫和你父亲年纪已长,徒弟又尚未长成,实在不敢,不敢冒险”。
白前正要开口,白院判急忙打断她,“殿下,老臣可以的!”
这样凶险的毒,又是在双眼处,他哪里放心女儿动手?
白前下巴微抬,露出几分锋芒锐气来,“何必爹爹亲自动手,我就行!”
她一直都是温柔又温和的,这般锋芒毕露、意气勃发的模样,萧序还是第一次见,不由愣住了。
“你敢?你才多大?你敢,本宫却是不敢的!
彭医正,你恭为太医院院正,难道连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都比不上?”
白贵妃撒娇般的声音响起,彭医正砰地磕了个头,“娘娘恕罪,老臣着实不敢拿皇上的安危开玩笑啊!”
白贵妃更怒,“好好,那不如你这个院正换那个黄毛丫头做?”
彭院正砰砰磕着头,不敢再说。
白院判见老友受罚,直愣愣开口,“娘娘明鉴,光从医术说,小女的医术已在老臣之上,更在彭医正之上,做个院正倒也不是不配”。
彭院正,“……”
谢谢?
白贵妃被他顶得一愣,随即大怒,“放肆!一个黄毛丫头也配做我大萧太医院院正?”
“娘娘您只是个贵妃,不也照样拿着凤印?倒好意思问别人配不配!”
萧序小嘴一张,嘲讽的话往外直冒,句句致命。
“现在所有人都在商讨怎么样才能救皇祖父,怎么样才能叫皇祖父少吃点苦头。
娘娘倒好,倒是使劲在这里纠缠到底谁才配做太医院的院正!
怎么?
白侯爷的禁军统领做腻了,想改做太医院院正了?娘娘在这种时候纠缠不清?”
“你——”
白贵妃气得摇摇欲坠,纤细白嫩的手指指向萧序,“你放肆!”
萧序腾地起身,猛地一把拍开她的手,冷笑。
“孤是太孙,是储君,这世上配指着孤,骂孤放肆的只有皇祖父一人!
白贵妃,你再掌凤印,也只是个贵妃,还不配!”
一个接一个“配”字,被萧序尚且稚嫩的嗓音咬得字正腔圆。
一群太医听得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白前,“……”
唔,终于知道外人口中萧序“淘气任性,肆意妄为”,到底是怎么个肆意妄为了。
白贵妃抖得如雨后残荷,软软往下倒去。
五皇子急得大喊,“母妃,你怎么样!”
白前抢上一步,急道,“娘娘发急症了!彭医正,皇上的毒不急在一时,先看娘娘要紧!”
很快,屋外的奴才涌了进来,又很快一拥而出,带走了白贵妃和五皇子,还有一半的太医。
这一场闹剧从开始到散场,孝仁宗都一直保持沉默。
疼痛磨去了他所有的精力和情绪,他是个自私的人,这种时候,除了自己,他想不到其他人,包括自己宠了二十余年的白贵妃。
他甚至没听他们在闹什么,他在思考,该不该让白前出手。
“皇祖父!”
碍眼的人全都走了,萧序扑到孝仁宗身边,双手握住他的手,恳切开口,“皇祖父,白神医很厉害的!
白院判都说了,她肯定能治好您!”
“好”。
孝仁宗嘶哑的声音响起,“朕听序哥儿的”
天子下了令,白院判再不愿,再不敢,也只能偷偷瞪女儿几眼,遵旨去准备。
此时天已黑了,不方便动针,且还有许多东西要准备,当天晚上,白前就留在了宫中。
第二天正午,天光大亮,白前一边做着针灸的准备,一边柔声细语地劝慰孝仁宗放宽心怀。
她甚至难得戏谑地说了一句,“民女会用麻药,皇上您一觉睡醒,就不疼了。
如果还疼,民女保证,最多再睡七天,您就真的不会疼了”。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动听悦耳,饶是在疼痛中,孝仁宗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白前又对萧序道,“殿下已经从昨夜守到现在了,先去睡一会。
等殿下醒了,皇上就好了”。
萧序摇头,“孤看着你给皇祖父扎针”。
白前也就不再劝,笑道,“殿下看,民女倒是不怕的。
毕竟殿下就算学会了,也不会和民女抢生意,单管看就是。
对了,五皇子还没回来么?要不要也来看民女扎针?”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觑着孝仁宗的反应。
孝仁宗安静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双眼覆着白绫,一动未动,仿佛根本没听到他们的谈话。
萧序嗤笑,“胆小鬼!他来了有什么用?
一点子血说不定就能吓跑了,就别来添乱了!”
白前点到为止,没有再说。
很快,孝仁宗因着麻药的作用沉沉睡去。
在十数位太医的监督下,在萧序的陪伴下,白前有条不紊地为孝仁宗扎针解毒。
一个时辰后,白前将所有的银针拔下。
两个时辰后,孝仁宗醒来,喝了药又沉沉睡去。
第三天早晨,孝仁宗醒来,双眼处的痛苦已经大大缓解。
虽然还是疼,却已经不再像刚开始疼得浑身发抖,面容都控制不住地扭曲变形。
太医院众人均是松了口气,孝仁宗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定是最先倒霉的!
孝仁宗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院正将白前请了过去,拿出一幅画请她过目——
正是许远程献给萧序的先贞顺皇后画像。
白前的目光仔细扫过那一面面光可鉴人、不知用什么颜料描画而成的穿衣镜。
果然——
“白姑娘,你看,我们已经确定了相思醉的毒就是下在这幅画的镜子里。
凶手将毒药加在了修补画像的颜料里,又烘烤相思醉,以其烟熏画像。
陛下思念先贞顺皇后,日夜将画像置于身边,以手抚之,落泪后又以手拭泪,乃至毒入双眼。
不知姑娘所说的仙客来,是否也是下在这幅画像上?”
白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点头,想想又道,“仙客来,我只在古籍中看到过,其方早已失传。
大人们还是早做准备,如果一时找不到方子,这幅画一定要妥善保管。
否则陛下一旦发作,不立即服用,只怕会十分折磨。
特别是陛下现在还中了毒,身体十分虚弱”。
彭院正连忙点头,两人说着话,有小黄门急奔而来。
孝仁宗用早膳时突然呕吐不止,大汗淋漓却浑身发冷,颤抖不止。
白前和院正忙赶了过去。
孝仁宗已经不冷了,热得浑身冒汗,一边呕吐、一边打呵欠,双眼处流泪不止,牵动了伤处,又开始疼了起来。
白前探了脉,肯定开口,“是仙客来发作了”。
彭院正慌道,“那要怎么办?”
“先拿画像过来让陛下闻一闻”。
彭院正立即反对,“那上面还有相思醉的毒!”
“两害取其轻”。
白前的声音尚未落下,孝仁宗痛苦的喊声嘶哑响起,“去拿!立刻去拿!朕受不了了!”
他因着年少久病,向来是忍不了病痛的。
天子下令,彭院正只能取来画像。
画像取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孝仁宗就不再打呵欠、流泪。
大约一刻钟后,他浑身发热、恶心呕吐的症状也消失了。
彭院正抹了把冷汗,问道,“白姑娘,可以拿走了吗?”
白前点头,“可以先试试拿走,若是有反复,等忍不了的时候再拿过来”。
她话音刚落,孝仁宗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再放一会”。
彭院正还想再劝,孝仁宗已断然下令,“你们退下”。
彭院正不敢抗旨,只得行礼退下。
白前跟着他一起退下,低垂着的双眼中满是冷意。
仙客来,果然没有人能挡住仙客来的毒瘾,上天之子也不能……
孝仁宗的情况稳定了下来,白前向大萧的天子和整个太医署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白前依着孝仁宗的病情,大致推断他需要连续施针七天,七天后便可消除肿胀化脓的情况。
七天后,便可减少施针次数,以药敷为主,施针为辅。
先每三天施一次针,待情况持续好转,便可减少为七天一次,直至相思醉的毒素全部拔除。
孝仁宗的脉案由白前亲自写出,整个太医署一一核验、讨验,修改了其中用药稍猛之处,最终落定。
白前当着孝仁宗的面对太医署众人道,“陛下如今正当盛年,完全承受得住稍猛一些的药性。
按修改过后的方子,陛下痊愈的时间大概会推迟半个月”。
彭院正尚未说话,白院判已怒斥道,“陛下千金之体,不可有丝毫损伤,自当温和稳妥!怎可贪功冒进!”
白前丝毫不让,“若是平日自当如此,但陛下如今还身中仙客来。
若是推迟半个月,上瘾程度会更深,到时候戒除会更难,也会更痛苦”。
白院判哑然,太医署众人面面相觑,又十分一致地哗啦啦跪了一地,“请陛下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