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时节,宁越府暖意浸浓,巷陌间风过皆带甜香,年初写的《梁祝》如今也是风靡整个江南。
前段时间府城内的瓦舍伶人将《梁祝》的剧情搬上了戏台。
英台乔装求学的俏态、山伯同窗相伴的温厚,到最后化蝶双飞的悲戚,唱得婉转断肠,让这故事再次爆火起来,街头巷尾普通老百姓皆无不知晓梁祝情深。
不过这些日子甘棠和甘棠小筑里的生意一直都很好,柳闻莺倒是没抽空去听听那唱戏的梁祝,不过这一日,甘棠小筑里常来光顾的小姐们聚在一处,也说起了这事。
“下个月我母亲的生辰,我打算请戏班子去家里唱一出《梁祝》~”
李嫣然端着抹茶杏仁酪,眉眼雀跃地和众人分享。
她话音刚落,金芙蕖便轻蹙眉头,说道:“生辰乃是喜事,这戏结局凄婉,终究沾了些晦气,怕是不妥。”
李嫣然当即不服气,扬着下巴道:“这戏里情真意切,多动人啊,怎就晦气了?”
一旁周婷听了也劝道:“嫣然,戏什么时候都能听,伯母过寿该听些福禄寿喜的热闹戏文,这般悲戚的,确实不合时宜。”
“就是啊,这种日子我觉得还是《麻姑贺寿》好用。”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着,李嫣然性子虽娇蛮,却也明事理,念叨两句便歇了这主意。
只是她还是会惋惜一下自己这戏还没看呢,一旁郭莹还道下次有机会一起约出看就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倒是周姝指尖捏着帕子,眉峰微蹙:“这《梁祝》的戏我和妹妹都听过一场,感人是真感人,可满台都是情爱缠绵,反倒失了书中的清韵,少了些耐品的滋味。”
书中借爱情控诉了世道的不公,世家门第的偏见,唱出来的《梁祝》多少就少了丝深意了。
李嫣然闻言摆了摆手,满不在意:“我倒觉得唱戏嘛,就是给大家伙看的,唱词落腔裹着真情的话倒是比看书更让人动容。”
这话里的分歧,恰是几位小姐的身份立场使然。
李嫣然与郭莹出身商贾之家,性子爽朗鲜活,更易被故事里男女主勇敢热烈的真挚情感所打动;
周姝与周婷身为官眷之女,深谙官场规矩与世俗眼光;
而金芙蕖出身世家,自小浸润在门第礼教之中,虽为梁祝的爱情落泪,却比寻常女子更清楚,门楣之差,从来都是情爱的天堑。
只是这般的清醒的思考却又让金芙蕖对自己的未来多了几分愁绪……
众人畅聊间,跟在郭莹身边聂梅英捧着糖水碗,眼神怔怔的,显然是被故事迷了心,忍不住喃喃道:
“若能遇上梁山伯这般真心待我的人,便也值了。”
郭莹当即打趣,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要遇梁山伯,你得先学祝英台,女扮男装去书院念书才成,不然哪得这般缘分?
你这话可别在舅舅前乱说,到时候我肯定要被舅舅骂的。”
只是说到这里聂梅英本来因为取笑而泛红的脸颊此刻却白了几分,她蔫蔫地垂下眼去,耳边听得众人笑作一团心中又难免多了几分酸涩。
她确实比不上祝英台,祝英台那样的人家女子尚且不能自由,何况她呢?
想起前两日收到父亲让自己回去的家书,她侧过脸看着表姐那鲜活笑语的模样,聂梅英的心底更加酸涩了……
只不过人怕出名猪怕壮,书也如此,随着《梁祝》的爆火,聂梅英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那隔壁州府竟真有闺阁小姐效仿祝英台,偷偷女扮男装外出寻“梁山伯”,却不幸遭歹人觊觎,骗去清白。
而那小姐不堪受辱,最终在家中自缢身亡。
这消息传回宁越府时,街头巷尾渐渐起了流言,之后有关消息层出不穷,最终竟将祸事归罪于《梁祝》,骂这书是蛊惑人心的邪书,引得闺阁女子失了分寸、酿下惨祸。
这流言传到柳闻莺耳中时,她那日正在甘棠帮着母亲在前台算账,听见食客中有人说起这话时猛地攥紧毛笔,心头火气直往上冲,她还忍不住说道:
“分明是那些歹人心术不正,怎就怪到书上来?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诋毁,实在可气!”
“小娘子这话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可是若是闺阁女子娴雅贞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么会给歹人得手的机会?”
“就是说啊,若是一个个都恪守礼节,怎么会落得个这般下场?”
这话听得柳闻莺差点直接给笔杆子直接捏断了,她冷笑道:“照你们这样说,那衙门都不用断案了,只要女子在家中呆着,这外面就没一个歹人了。”
“唉,你这小娘子说话好没道理……”
约莫是真的给气着了,柳闻莺没有在店里发作,走到了隔壁的无逸斋,想着书坊内没什么说话人她自己也能安静一点,谁知道她一踏入无逸斋的店门,就见专门放话本子的那处架子上,往日里堆叠得满满当当、供人随手取阅的《梁祝》话本子,竟不见踪影。
她寻了一圈,才在角落货架底层瞥见那时心头火气又冒上来,径直寻到廖掌柜,问道:“廖掌柜,怎的把《梁祝》挪去角落了?”
廖掌柜正拨着算盘,抬眼见是她,想起刚才这小丫头冲进来的时候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就知道她今日心情不佳,如今听她语气更加确定。
廖掌柜的脸上堆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搁下算盘叹道:“柳小娘子,你难道没听外头闹得有多凶?
不说那位可怜的,就说咱们府城,你去那成衣铺子打听打听,近日成衣铺子的男子常服的订单多了多少?
其中那些男子常服又有多少身量尺寸是比往日小了许多,你也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这事柳闻莺倒是知道,前两天她跟着母亲去布庄扯细棉布做夏衫的时候,布庄老板也说起了这事,当时布庄老板还打趣问柳闻莺要不要做身男装穿穿呢。
“只是穿衣服而已。”
柳闻莺说罢,廖掌柜看出了柳闻莺些许的心虚,又继续道:“只是穿衣而已,那那位效仿祝英台过了头的小姐呢?
这事不光是百姓议论,府里那些老学究更是指名道姓抨击,说这书宣扬私情、蛊惑闺阁,乱了礼教纲常,闹得愈发不像样,我这也是暂避风头,免得惹祸上身。”
柳闻莺听着眉梢拧得紧紧的:“先前没事的时候人人都夸感人,怎出了事就全怪书?那些老学究酸言酸语也就罢了,这般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就开始不分青红皂白落井下石,实在荒唐!”
“消消气。”廖掌柜唇角弯了弯,意味深长,道,“这世道就这样,风光无限时你做的任何事情都会被称颂,看起来到处光明璀璨。
可是一旦你落了难,那些原本躲在阴沟里的家伙便会一拥而上,逮着那一点点的不足将你打成十恶不赦~”
“所以……廖掌柜,你也觉得那些骂《梁祝》的老学究是臭虫?”
“哼~”廖掌柜轻哼不语,只道,“谁挡了我的挣钱的路谁就是臭虫。”
说罢,他又看了眼柳闻莺,语气软了几分,“眼下风口紧,先藏几日避避,等这股势头过了,咱们这《梁祝》该火还是火,断不会被这点流言压下去。”
柳闻莺本来其实听到这里应该是顺气了,谢过廖掌柜便出了店。
她直接回了家,结果路上不论是街头还是巷尾、茶摊旁、杂货铺前,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在议论《梁祝》。
有的骂书是邪书,勾得女子不守本分;
有的斥祝英台伤风败俗,带坏闺阁风气;
更有甚者,将那自尽少女的惨事全归罪于话本子不说,还嘲讽是那女子不守女德,死了也活该
气的不出两刻钟的功夫柳闻莺又回到了无逸斋,气呼呼地买了一通纸笔带走,给钱的时候碎银子被她用手在柜台上直接磕了个坑出来。
还没等廖掌柜问她这是又怎么了,柳闻莺已经回去。
回家之后她便关起房门便磨墨铺纸,握着笔的手因怒意微微发颤,却下笔利落。
她将她听来的那些抨击《梁祝》的所有罪名一一罗列,再逐条回击,字字铿锵,笔锋凌厉。
文中既辨明《梁祝》里的情爱本是至纯至真,无关蛊惑;
更直指那少女的悲剧,根源从不在话本,而在世道不公、律法疏漏——
这般畸形的规矩与无力的律法,才是酿祸的根本。
否则,怎么会是失了清白的女子没了活路?
遭歹人侵害难寻公道,世人皆说受害者不检点、不自爱,却没有人说那歹人心思恶毒该受严惩……
整篇长文逻辑清晰,抨击狠厉,将世俗的偏见与礼教的苛责骂得痛快淋漓。
次日一早,柳闻莺便揣着写好的文稿寻到廖掌柜,递过去时眼神坚定:“廖掌柜,麻烦你把这个印出去,让所有人都看看。”
廖掌柜挑眉,接过文稿时还带着几分戏谑,只当是小姑娘气不过写的泄愤话,可越看脸色越沉,眼底的惊讶渐渐化作凝重。
他抬眼看向柳闻莺,语气严肃:“这篇太过激烈,简直就是在挑衅世俗,若是传出去,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你就不怕惹来祸事?”
柳闻莺抬眸,语气坦然,“这稿子是钱南征写的,世人骂钱南征的书不好,还不给人反驳了?再说——”
柳闻莺顿了顿,又看向廖掌柜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问道,“您这都想好了印出来以后的事,干脆一并印了吧。
反正日后大家还是要长长久久的合作,不是么?”
听见柳闻莺这话,廖掌柜的脸上收起了戏谑的笑容,从而对柳闻莺多了几分打量……
? ?莺莺:离开江南前,干一波大的?(???)?
?
之前那个聂梅英,更正一下,是郭莹的表妹。哎呀,先前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名字姓也是郭莹母亲娘家的,结果前文写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给写成了李嫣然的……幸亏有宝子指出,前面改过了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