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忧乐沟的屋檐上越积越厚,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把整个大院罩得灰蒙蒙的。
檐角的铜铃被山风撞得轻响,声线里裹着股说不清的涩味,像是谁在暗处抽着粗粝的麻绳,每一下都磨得人心头发紧。
那铜铃是光绪年间的物件,铃舌上刻着个“安”字,据说是当年镇压邪祟时挂上去的,风吹过时,响声能驱散不干净的东西。
邱癫子抬头望了一眼,铃身泛着青绿色的锈,像块被岁月啃过的骨头。
邱癫子带着五个娃子站在院当心,青石板被他们踩得发潮,倒映着天上碎云的影子,像幅被揉皱的画。
刘板筋祖孙三人的脚步声刚消失在巷口,那几句呛人的话还在空气里打转,像几颗没爆的炮仗,炸得人耳朵嗡嗡响,余音绕着回廊的柱子打了几个旋,才慢慢消散。
柱子上缠着老葡萄藤,藤上还挂着干瘪的葡萄,紫黑得像颗颗小眼珠,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邱癫子摸了摸下巴,指腹蹭过胡茬,扎得皮肤发痒。
心里犯嘀咕:这忧乐沟的人,嘴皮子比磨刀石还硬,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噎得翻白眼。
他见过镇上的王屠户与人争执,那架势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唾沫星子溅得三尺远,可他不能动气——怀里的《蜂花柬》烫得吓人,黄绸封面下的字迹仿佛在蠕动,那些用朱砂写就的符号,像活过来的虫子,提醒他此行的目的绝不仅是找汪大爷那么简单。
他瞥了眼身边的五个娃子,胖小子还在揉手腕,那片青紫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像块没捂热的铁,边缘还带着磨盘齿痕的印记,细看竟与祠堂门槛上的刻纹有几分相似——那是陈家祖辈用来镇压邪祟的符咒纹路,邱癫子在《蜂花柬》的附录里见过。
穿补丁褂子的娃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里写着“汪”字,被他用脚反复碾着,像是在发泄什么。
“走,找汪大爷去。”邱癫子挥挥手,声音里带着股说不清的韧劲,像老井里的绳子,看着软,实则能吊起千斤水。
他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踏踏”的响,与娃子们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像支不成调的曲子。
大院里的青砖地被踩得“噔噔”响,回声在厢房之间撞来撞去,像是有群看不见的人在跟着走。
两旁的厢房门窗紧闭,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一只只半眯的眼,透着窥探的意味。
东厢房的窗纸上,有人影在晃动,手影像只飞鸟,扑棱棱掠过窗棂,又倏地消失了。
风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碎纸片和干枯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到廊柱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笑,笑声里裹着松烟的味道——那是镇上纸扎铺特有的气息,让人心里发毛。
邱癫子想起纸扎铺的老李头说过,松烟能引魂,忧乐沟的人烧纸,都用这种烟,说是能让祖宗认路。
在方言盛行的故乡,有一种方言叫“喠壳子”。
这词儿邪乎,有点像吹牛,又比吹牛多了几分机锋;像是书面语里的夸张,却比夸张更接地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柴火的烟味。
就拿刘板筋说“等得能生个娃”,这就是典型的喠壳子——三分真七分假,把不耐烦的劲儿说得活灵活现,连唾沫星子都带着画面感,让人仿佛能看见产妇临盆的慌乱。
可在这忧乐沟,这些方言似乎被山灵气浸过,每个字都带着钩子,能钓出人心底的恐惧。
邱癫子想起师傅临终前说的话:“方言是活的符咒,能通鬼神,能断阴阳。”
当年他还当是囫囵话,此刻站在这院子里,才算品出点味儿——那些脱口而出的乡音,说不定藏着打开秘密的钥匙,像刘板筋说的“干黄鳝”,不是简单的比喻,而是真能惊动阴物的暗号。
还有一种方言叫“搭白”。
说白了就是插话,却专捡俏皮话、吊儿郎当的话说,像灶台上的火星子,见缝就钻。
忧乐沟人形容这个,有句歇后语:“潲瓜瓢,杷杷长,多远的话都接得到”。
潲瓜瓢是农家舀泔水的瓢,敞口又轻薄,用老葫芦剖成,内壁还留着葫芦籽的印记,像星星点点的眼睛。
扔到水里能漂出半里地,沟里的孩子常拿它当船划,喊着“渡河喽”,在堰塘里晃悠。
用它来比“搭白”,再形象不过——不管正题多严肃,总能插上一嘴,把话头拐到十万八千里,像放牛娃手里的鞭子,看似随意,却能牵住牛鼻子。
可此刻,邱癫子总觉得,这院子里的“搭白”带着股窥探的味儿,像躲在树后的野猫,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你一举一动,连你眨眼睛的次数都数得清清楚楚。
西厢房的门后,传来压抑的嗤笑声,像被捂住嘴的窃笑,一字一句都钻进邱癫子的耳朵。
更有意思的是“囸白”。
大白天说瞎话,睁眼说瞎话,却多半是为了逗乐,像戏台上的丑角,故意扮鬼脸博人一笑。
就像村里的二傻子,总说自己娶了个仙女,红盖头是天边的彩霞做的,盖头掀开时,仙女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大家听了哈哈一笑,没人当真,反倒觉得他憨得可爱——谁都知道,二傻子的媳妇是难产死的,死时手里还攥着染红的白布。
忧乐沟人懂这个门道,听“囸白”就像看耍把戏,图个热闹,不会较真,心里都揣着明白——有些苦,笑着笑着就熬过去了。
可此刻,刘板筋那句“跑摊匠臭到哪儿”,明明是囸白,却让邱癫子后背发凉,仿佛每字都带着冰碴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滑,冻得他指尖发麻。
他想起《蜂花柬》里说的“恶语如刀,能斩阴阳”,难道刘板筋的囸白,是另一种形式的诅咒?
“囸白”是善意的恶作剧。
外来人不懂,很容易动气,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立马跳起来咬人。
刘板筋敢对邱癫子说,是因为他知道邱癫子是行家,能接住这带着刺的玩笑,不会当真动怒——就像武林高手过招,点到即止,不会伤及性命。
传言邱癫子有个外号叫“邱囸白”。
他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囸白,今天说自己能点石成金,明天说见过会说话的狐狸,狐狸的尾巴上还挂着铜钱。
时间长了,不管他说啥,人家都当疯话听。
他越一本正经,人家越不信,反倒成了一种“信誉”——不可信度超高的信誉,比当铺的印章还管用。
有次镇上的张寡妇丢了银钗,邱癫子说“在老槐树下的蚂蚁洞里”,大家都笑他疯了,张寡妇半信半疑去挖,还真从蚂蚁洞深处找到了,钗上缠着几根银丝般的蚁丝。
可在这忧乐沟,这信誉像道护身符,又像道催命符,让他陷在这迷雾里,拔不出脚。
你说的是疯话,人家当玩笑听;等你说句正经的,反倒没人信了,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邱癫子摸了摸怀里的《蜂花柬》,柬帖的边角硌着肋骨,像在提醒他:在这里,真话要裹着疯话的外衣,才能被听见。
那是邱癫子第一次见胡豆,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胡豆和另一个叫微微的女娃,成了忧乐沟最出名的失踪案。
她们像被山雾吞了似的,没留下半点痕迹,连扎头发的红头绳都没掉一根。
有人说她们被山神收去做了侍女,山神喜欢梳辫子的女娃;有人说掉进了月泉底的暗河,那里的水流会把人带到阴间,投胎成鱼。
可沟里失踪的人太多了,多到大家提起这俩女娃,眼神都淡淡的,像说丢了两只鸡鸭。
只有邱癫子记得清楚,胡豆那天辫子上的红头绳,是用三股线拧成的,接头处打了个“吉祥结”——那是刘板筋教她的,说能辟邪。
他每次想起那个结,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隐隐作痛,像被线勒住的伤口,总也不好。
进了这么大的院子,找不到人,又分不清东南西北,咋办?
办法多的是,对吧?
又不是迷失在大城市里,钢筋水泥的丛林才让人真的找不到北。
可这忧乐沟的院子,像座迷宫,厢房套着厢房,回廊连着回廊,明明看着是路,走过去却是死胡同,墙头上的爬藤长得比人高,遮住了太阳,让人辨不清方向。
墙角的青苔长得疯,绿油油的能没过脚踝,踩上去滑溜溜的,像踩着一层活物,脚下时不时传来“噗嗤”的轻响,像是从地里冒出的叹息。
邱癫子弯腰摸了摸青苔,指尖沾着黏糊糊的汁液,在指甲缝里留下暗绿色的痕迹,像涂了层毒药。
《蜂花柬》里记载,这种青苔叫“阴地衣”,只生长在阴气重的地方,能吸附人的阳气。
邱癫子朝五个娃子使了个眼色。
胖小子立刻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扯着嗓子喊起刚编的顺口溜:
“汪大娘,辫子长;”
“隔张桌子问邱郎!”
“邱郎本事多,板凳上挤热火;”
“邱郎本事大,汪大娘……”
尾音拖得老长,在院子里荡开,撞在青砖墙上,弹回来,带着回音,像群麻雀在飞,吵得人耳朵疼。
喊到第三句时,胖小子突然打了个喷嚏,声音变了调,像只被踩了的猫,引得其他娃子一阵哄笑。
喊了三遍,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探出几个脑袋,有老有少,眼神里带着好奇,又有点怕生,像受惊的鹿,随时准备缩回窝里。
一个豁牙的老头叼着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他的目光在邱癫子身上停了停,又飞快移开,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邱癫子摆摆手,让娃子们继续喊。
音量越来越大,像要把屋顶掀了,瓦片都跟着打颤,几片松动的瓦掉下来,砸在地上“啪”地碎了,惊得娃子们都闭了嘴。
胖小子趁机喘着粗气,用袖子抹着脸,汗珠在他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像只小花猫。
看热闹的人渐渐多起来,有挎着菜篮的妇人,篮子里的茄子还沾着泥,紫黑发亮,像块块紫玉;有扛着锄头的老汉,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草籽,是鬼针草的种子,像一颗颗小钩子;还有光着屁股的娃子,手里捏着泥巴,鼻涕流到嘴边又吸回去,脸上沾着草叶,像只小泥猴。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回廊下,对着邱癫子一行人指指点点,嘴里叽叽喳喳的,说的都是忧乐沟的方言,叽里呱啦像鸟语,快得像蹦豆子,听不清具体字眼,却能感觉到那股子热闹劲儿,像赶庙会时的嘈杂。
一个穿蓝布衫的汉子突然提高声音,说了句“喠壳子”,周围的人都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嘲讽,像针一样扎人。
这些人眼神里透着古怪,像看耍猴似的,嘴角挂着笑,却不到眼底,像蒙着层薄冰。
邱癫子心里明白,在这沟里,疯癫是常态,正常人才是异类,会被当成奸细提防。
他越是闹腾,人家越觉得“应该的”,反倒不会起疑心——疯子做疯事,天经地义。
这是他多年闯江湖悟出来的道道——藏在疯癫里的清醒,才最安全,像蛇蜕皮,把真身藏在旧壳里。
喊到第五遍时,东厢房的门猛地开了。
“吱呀”的声响在喧闹中格外刺耳,像琴弦突然绷断。
汪大娘黎杏花气冲冲地跳出来,青布裙摆扫过门槛上的尘土,扬起一阵灰,在夕阳的斜照里,像撒了把金粉,落在她的头发上,闪闪烁烁,像落了层碎星。
邱癫子见过她几次,都是远远地看,在镇上的集市,她挎着篮子买针线,低着头,辫子垂在胸前,像株害羞的含羞草,有人跟她搭话,她只会红着脸摆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此刻近了,才发现她皮肤真嫩,像刚剥壳的鸡蛋,带着水汽,脸颊红扑扑的,比胡豆的脸蛋还透着股水润,像是刚喝过米酒,带着点醉人的晕红,那是血气旺盛的样子,不像久居深闺的妇人。
“哪些没教养的,跑到这儿来捣乱?不许叫!难听死了!”她叉着腰,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小臂,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像风铃在摇。
那镯子是老式的蒜头镯,上面刻着缠枝纹,磨损得厉害,却被擦得锃亮,可见有多宝贝。
说是骂人,可语气里没多少火气,反倒有三分嗔怒、三分撒娇、三分兴奋,剩下一分是羞愤,像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花,看着娇弱,却有股子韧劲。
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颗黑葡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天然的媚态,却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显得更俏了,像画上走下来的人——那是邱癫子在镇上的画坊见过的“洛神图”,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忧愁。
邱癫子心里咯噔一下。
这汪大娘,不对劲。
寻常妇人被人这么指名道姓地喊顺口溜,早抡着扫帚上来了,嘴里骂着“杀千刀的”,哪会是这副模样?
他想起刘板筋的话,想起碗豆胡豆的身世,再看汪大娘这神态,忽然觉得怀里的《蜂花柬》烫得吓人——这柬帖没预警,说明眼前的女人,要么真的无害,像山间的溪水,清澈见底;要么深不可测,像潭死水,底下藏着蛟龙。
“停!”邱癫子喊了一声,五个娃子立马闭了嘴,像被掐住脖子的鹅,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的狗吠,那是麻三的声音,带着股焦躁。
“汪大娘,可算把你喊出来了。你们这地儿可真难找,到底藏在哪个旮旯里啊,快点儿带路,赶紧弄点吃的,吃饱了我好跟你干正事。”他故意说得大大咧咧,像个粗人,眼神却没放松,像鹰盯着兔子,连对方睫毛颤动的频率都记在心里——她眨眼的间隔比常人慢,像是在刻意控制什么。
汪大娘皱起眉头,柳叶眉拧成个疙瘩,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打了个结。
“等等等!邱癫子,你这疯家伙,说的啥呀,我咋听不懂?”她往后退了半步,脚踩在青苔上,微微滑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门框,指节泛白,像在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门框上刻着个模糊的符号,邱癫子认出那是“镇”字的古体,笔画里还残留着朱砂的痕迹,早已褪色成淡红,像干涸的血迹。
“哎呀,没时间细说了,等会儿吃了饭,我边做边跟你讲。”邱癫子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低了些,却故意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像说书人故意吊胃口。
他看见回廊下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像一群等着听戏文的鸽子,脖子伸得老长,生怕漏了一个字。
那个豁牙老头的烟杆停在嘴边,忘了吸,烟锅里的火星快灭了。
“不行,就我一个女人在家,你不说清楚,我可不让你们进门。”汪大娘的声音也低了,像蚊子哼哼,却带着股坚决,像拉满的弓,不肯松半分。
她的目光扫过五个娃子,在胖小子红肿的手腕上停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那是愧疚还是恐惧?
邱癫子分不清。
最后落在邱癫子身上,带着警惕,像只护着巢穴的母鸟,羽毛都炸开了。
邱癫子忽然想起原文里的“胎记”。
世俗的俗文化,到底靠什么承载?
不是书本,不是碑文,就是这些家长里短、闲言碎语,还有身上的印记。
胎记是老天爷盖的章,比任何文书都管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故事,都藏在那片或红或青的印记里。
在这忧乐沟,胎记说不定藏着更大的秘密,是辨认身份的暗号,是打开诅咒的钥匙,是连《蜂花柬》都测不出的天机。
他想起师傅说过,有些胎记是“阴阳印”,能随着阴阳之气变色,阳气盛时发红,阴气重时发青,是人与鬼神沟通的媒介。
难道汪大娘的胎记,就是这样的“阴阳印”?
他负手而立,故意挺直了腰板,破旧的长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短褂,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布拼的,像幅小小的百家衣。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正好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张阴阳脸,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唉,你们女人就是麻烦,婆婆妈妈,净费些口舌——汪大娘,我跟你明说,我们在那杯杯儿垭口,已和汪大爷谈妥。我带着这几个孩子来给你帮忙,最多三日,我定会竭尽全力,把活儿干得漂亮,满足他的期望。这几日,你得管我们的吃喝起居。”
汪大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块拧干的抹布。
“我实在难以相信,他走前只字未提。你们这般突然到来,凭空多了六张嘴吃饭,我家毫无准备,这不是慢待客人嘛。况且,你们到底要帮我家做何事?这几个小家伙,又该如何安置?”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害怕,倒像是激动,或者说,是期待,像等着拆礼物的孩子,既紧张又兴奋,指尖都在微微发抖,捏着围裙的一角,把布都捏皱了。
邱癫子心里冷笑。
来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像喊山歌似的,声音在院子里炸开:“都说得清清楚楚了,当着汪大爷的面,讲得明明白白,由我来帮你家‘造人’,也就是要我与你同榻而眠,解决你家最大的难题。三日时间,抓紧些,日夜不停,加班加点,不分地点,想做便做,我觉得时间足够了。”
这话一出,院子里像炸了锅,油星子溅进了滚水里。
围观的人“哄”地笑开了,笑声里带着戏谑,却没多少恶意,像看皮影戏时的叫好,带着点起哄的意思。
一个穿花布衫的妇人笑得直不起腰,用手帕捂着嘴,眼里却没笑意,像在演戏。
几个半大的娃子跟着起哄,扯着嗓子喊:“汪大娘,辫子长;隔张桌子问邱郎!邱郎本事多,床上挤热火;邱郎本事大,汪大娘当妈妈……”调子越唱越歪,像跑了调的唢呐,却透着股子快活,把严肃的气氛搅得稀碎。
一个梳羊角辫的女娃突然指着汪大娘,大声说:“她肩上有红印!像朵花!”
汪大娘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像被泼了冷水,她猛地捂住肩膀,眼神里满是惊恐,像被人扒了衣服。
邱癫子的心沉了下去——女娃说的,正是他猜测的胎记。
邱癫子站在笑声里,面不改色,像庙里的泥塑神像,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他知道,在这习惯讲方言的地方,再离奇的事,一场大笑过后,就成了玩笑,没人当真。
正经事能被笑成邪异的玩笑,天大的事也能被笑没了,像石头扔进水里,溅起水花,最后还是会沉底,没人再提起。
这是忧乐沟的生存哲学——用笑声稀释苦难,用玩笑掩盖真相,把眼泪藏在笑声里,咽进肚子里,化成活下去的力气。
汪大娘的脸“唰”地红透了,像泼了胭脂,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连脖子都泛着粉色,像熟透的苹果,看着就让人想咬一口。
她啐了一口,声音里带着羞恼,却没真生气,像被风吹动的花:“尽讲些鬼话!”转身就往屋里走,裙摆扫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显露出几分慌乱,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不像平时那么稳健。
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瞥了邱癫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像有话要说,又咽了回去,像幅没画完的画,留着让人猜的空白。
她的目光在邱癫子怀里的《蜂花柬》上停了一瞬,像是认出了什么,瞳孔猛地收缩,随即消失在门后,门“砰”地关上了,震得窗纸都颤了颤。
邱癫子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这汪大娘,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的反应,太刻意,太像演戏,像戏台上演的“贵妃醉酒”,看着醉了,实则清醒得很。
还有汪大爷,明明是孩子的爹,却躲着不见,让他来演这出戏,到底想干什么?
是想借他的疯癫掩盖什么,还是想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回廊下的人渐渐散了,嘴里还哼着娃子们编的顺口溜,调子古怪,像招魂的曲儿,忽高忽低,在暮色里飘着,缠着人的耳朵。
一个老头走时,故意撞了邱癫子一下,低声说:“月泉今晚涨水,别靠近。”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粗糙得刺耳。
邱癫子挥挥手,让五个娃子跟上,自己则慢悠悠地走在最后,像只老狐狸,看似散漫,却把周围的动静都收在眼里。
他摸了摸怀里的《蜂花柬》,柬帖的封皮凉丝丝的,像是在提醒他——这忧乐沟的水,比他想象的还深,底下藏着的东西,可能比《蜂花柬》记载的任何邪祟都可怕。
进了屋,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混合着柴火的烟味,还有点草药的苦味——那是益母草的味道,邱癫子在山里采过,专治妇人病。
很奇特的味道,像山野里的花,看着普通,闻着却让人提神。
汪大娘已经摆好了碗筷,粗瓷碗,边缘有点磕碰,木筷子,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是三朵连在一起的花,像三姐妹。
菜很简单:一盘炒南瓜,切得大块,带着焦边,金黄诱人,是用柴火灶的余温煨熟的,带着股烟火气;一碗咸菜,是萝卜缨子腌的,泛着油光,撒了点辣椒面,红亮开胃;还有一锅玉米糊糊,稠得能插住筷子,表面结了层薄薄的皮,像块琥珀。
热气腾腾的,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温馨,像寒冬里的一炉火,让人心里发暖。
“吃吧。”汪大娘低着头,不敢看他,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声音细若蚊蝇,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的手指在颤抖,捏着筷子的手关节发白,像是在用力控制自己。
邱癫子没客气,拿起筷子就扒拉。
玉米糊糊甜丝丝的,带着股焦香,是柴火灶才能烧出的味道,锅底还有层厚厚的锅巴,嚼起来嘎嘣响,混着玉米的清香,在嘴里化开。
他边吃边打量屋里的摆设:墙上贴着泛黄的年画,画的是麒麟送子,麒麟的鳞片都快磨掉了,露出下面的纸基,像老人的皮肤;炕上铺着粗布褥子,是靛蓝染的,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边角都磨圆了;墙角放着个木箱,是老松木做的,锁是铜的,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上面还刻着“平安”两个字,笔画很深,像是用凿子凿的,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汪”字,刻得很轻,像是后来加上去的。
一切都透着寻常农家的样子,可越是寻常,邱癫子越觉得不对劲,像平静的湖面下藏着漩涡,看着安全,实则危险。
炕桌的缝隙里,夹着根红头绳,与胡豆辫子上的一模一样,邱癫子用指尖勾出来,绳结还是那个“吉祥结”。
吃到一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里:“汪大娘,你肩上的胎记,是红的吧?像三朵花?”
汪大娘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屋里,声音格外刺耳,像琴弦断了。
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油灯的火苗,像两团跳动的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见了鬼似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牙齿打颤的轻响,像秋风里的落叶。
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屋里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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