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粗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忧乐沟的山尖。
西沉的日头把最后一缕金红的光斜斜地打在老农会大院的青瓦上,碎成千万片金鳞,又顺着瓦檐的弧度滑下来,在墙根处聚成一汪暖黄,将墙角的青苔染成了琥珀色。
唯有那盘立在院当心的青石磨,像是从秦汉年间打捞上来的古董,任凭光影流转,始终泛着一层被无数双手、无数个日夜打磨出的冷光。
磨盘边缘的齿痕里嵌着陈年的谷糠与麦麸,在渐浓的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行行被岁月磨损的铭文,诉说着祖辈们的晨昏。
我站在磨盘旁的老槐树下,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条巨大的乌龙,几乎要缠上院门口的石狮子。
那对石狮子是道光年间的物件,耳朵已经被顽童摸得溜光,嘴里的石球却依旧能灵活转动。
指尖捻着一片刚落的枯叶,叶脉在指腹下硌出细密的纹路,那纹路竟与祠堂里陈家祖传的族谱上的世系图有几分相似——主脉粗壮如主干,支脉纤细似旁系,仿佛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陈家百年的宿命。
风从沟口的方向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碎草叶与蒲公英的绒毛,打着旋儿撞到磨盘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列祖列宗在耳边低语,提醒着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往事。
爷爷与大伯的生卒年月在脑海中排开,像两串被命运穿起的念珠,颗颗都浸着苦水与血痕。
二十年,爷爷从诞下父亲到大哥出世,是一个轮回。
那年爷爷在祠堂的供桌前烧了三炷香,香灰落成个奇怪的形状——像条盘着的蛇,族里的老瞎子用枯瘦的手指摸了摸,摇着头说“是福是祸,二十年见分晓”。
谁曾想,大伯作为幺房长子长孙,在爷爷咽气的那一刻,竟也跟着断了气。
当时守在床边的三叔后来说,大伯走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房梁上的燕窝,指关节抠进床板的木纹里,像是在跟什么无形的东西较劲,直到最后一口气咽尽,手指才慢慢松开。
乡野间都说大伯是“替先灵镇宅”,是陈家的“守护神”,可我清楚,那是用骨血镇压了泪泉下的邪祟。
父亲攥着我的手,指节都捏白了,枯槁的皮肤下青筋暴起,断断续续地说:“月泉……月泉底下有东西……是水祟……你大伯他……是用命换了我们二十年安稳……”
他咳了口血,溅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如烙铁,“记住……青铜令牌……要戴在身上……”
那泓名为月泉的活水,在大伯死后果然整整沉寂了二十年,泉眼周围长出半人高的茅草,连最耐旱的荆棘都不肯往那儿扎根,仿佛那片土地被下了无声的禁令,恰与大哥在世的时长分毫不差。
大哥走的那年,怪事就来了。
先是山涧里的月泉突然复涌,半夜里水流声在寂静的山坳里听得格外清晰,时而像新寡的妇人在哭丧,时而像饿狼在磨牙吮血。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泉眼醒了”,家家户户在门槛上撒灶灰,在门楣上挂桃木剑,生怕不干净的东西进了门。
从此,每十年的秋分前后,泉眼便会涨水三尺,水色发暗如墨,带着股铁锈与腐殖土混合的怪味,而陈家幺房的男丁,总会在那几天离奇离世。
父亲是在挑水时失足跌进井里的,井水明明只到膝盖,却像有只无形的手按住他的后颈,让他没能挣扎起来;
二叔在打谷场上被自家的黄牛撞断了肋骨,那黄牛平时温顺得像只猫,那天却突然红了眼,撞完人就一头撞死在石碾上;
三叔更蹊跷,在屋里睡觉,屋顶的椽子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胸口,那椽子是新换的松木,事后检查,切口平整得像是被刀锯过……
如今祠堂的族谱上,幺房嫡系的男丁栏里,只剩下我陈九的名字,那名字旁的朱印,红得像血,像是在纸上跳动。
下一个十年之期,就在三年后的秋分。
我掐着指头算过,那天是寒露,按老黄历说“不宜远行,忌见水”,可月泉的水,怕是躲不过去的。
就像庄稼躲不过季节,人躲不过宿命。
我望着远处山坳里隐约可见的泉眼方向,那里的水流声此刻正随着山风飘来,时而呜咽时而湍急,像支没有章法的哀乐。
村里人说那是“地府的护佑”,可这护佑带着獠牙——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泉边祭拜,我亲眼看见水面上漂着一层细碎的白泡,密密麻麻,像是无数张嘴在呼气,父亲说那是“先祖在喘气”,是他们的魂魄被困在泉底,不得安息。
每一滴泉水里,都沉着陈家男丁的魂魄。
是让这诅咒在我这里画上句点,还是能在劫数来临前勘破天机?
我摸了摸腰间祖传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镇水”二字,笔画遒劲,像是用剑凿上去的,边缘已经被历代传人磨得光滑,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似有先祖的目光穿透百年,落在我肩上,沉甸甸的,带着千钧的期许。
身后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邱癫子正扶着老槐树摇晃,像株被狂风抽打的芦苇。
他早上出门时还精神矍铄,青布褂子浆得笔挺,能照见人影,褡裢里装着罗盘和黄纸,步伐稳健如松。
此刻却眼泡浮肿,眼下乌青如墨,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连带着背上的褡裳都歪歪斜斜,露出里面装着的半块干硬的麦饼,饼上还留着牙印,想来是匆忙间咬了几口。
“邱先生,您这是……”我上前想扶他,袖口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猛地摆手躲开,动作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别碰……《蜂花柬》在闹腾。”他声音发飘,像被风吹散的烟,眼神却亮得吓人,瞳孔里像是有两团鬼火在跳,“汪家那两个娃,千真万确,是汪大爷的亲骨肉。
那眉眼,那神态,错不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潭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
汪大爷在忧乐沟住了四十多年,娶了个哑妻,两口子住在村西头的泥坯房里,门前种着两畦青菜,一畦菠菜,打理得井井有条。
村里人都传他“无后”,连祠堂的族谱上汪家那一页,都在“子嗣”栏里写着“膝下空虚”,墨迹都快褪成了灰色,像层将剥落的痂。
可邱癫子不过是在沟口的晒谷场转了圈,就撞见了胡豆与豌豆——两个眉眼间分明带着汪家血脉的孩子,尤其是那男孩,眼角的那颗痣,跟汪大爷年轻时一模一样,连痣上长的那根细毛都分毫不差。
“这柬帖邪门得很,”邱癫子揉着太阳穴,指节泛白,青筋都暴出来了,像条蚯蚓在皮肤下游走,“它让你看见想看见的,却偏要搅乱你的心神。
我刚才站在晒谷场,明明脚底下是实土,却像踩在棉花堆上,浑身发飘,头重脚轻。
脑子里两个念头打架,一个说‘这是汪家的种,错不了’,一个偏说‘你老眼昏花,看错了’,争得我头都要裂了,五脏六腑都像被人用搅屎棍搅了似的,翻江倒海。”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黄绸包裹的小本子,封面上绣着几朵蜜蜂和花草,针脚细密,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麻布衬底,“你看,这《蜂花柬》的封皮都发烫,它是活的,有自己的性子,顺它者昌,逆它者……”
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望着他鬓角渗出的冷汗,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落在衣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真正的修行,不在深山古观里打坐,不在经卷典籍里寻章摘句,而在心头的战场上厮杀。
能胜过自己心魔的,才是真英雄。”
邱癫子这辈子被人叫“癫子”,或许不是疯癫,而是他总在与常人看不见的力量角力。
就像村里的老木匠王二爷,刨木头时对着纹路出神,能一站就是半天,旁人骂他“发呆”,实则他是在跟木料的性子较劲,顺着木纹走,才能刨出最光滑的板面,逆着来,轻则伤料,重则伤手。
这世间太多“异人”,都被裹在“疯癫”的外衣里,独自对抗着无形的风浪,他们的战场不在市井,而在方寸心间,胜负只有自己知晓。
正说着,磨盘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像一群麻雀突然炸了窝,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五个跟着邱癫子来的娃子,正围着个穿粗布褂子的小男孩起哄,他们的影子在磨盘上拉得歪歪扭扭,像几个跳梁的小丑。
那娃子约莫七八岁,个头不高,却站得笔直,像株刚冒头的小树苗,腰杆挺得笔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劲儿。
手里捏着个用猪尿泡吹的气球,被太阳晒得发黄,边缘都起了皱,像张饱经风霜的脸,却被他当成宝贝似的攥着,指缝里都勒出了红印,可见珍视程度。
“给我摸下!”穿蓝布衫的胖小子伸手就抢,他比那男孩高出半个头,胳膊像段小藕,肉乎乎的,手指短粗,一看就很有力气。
被那男孩侧身躲开,动作快得像只山猫,脚下还带着个巧妙的转身,让胖小子扑了个空,差点摔在磨盘上。
“假馋鬼!”男孩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草屑,眼神却像淬了冰,带着股子不容侵犯的冷劲,“有本事自己做一个,逞什么能耐?
这玩意儿,是我跟我爹学的,得用新宰的猪尿泡,洗七遍,晒三天,才能吹得这么圆,你们会吗?”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怕是连猪尿泡都不敢碰吧?”
他声音不高,却像山涧里的冰棱,带着股子穿透力,直刺人心。
五个娃子被他骂得愣在原地,脸上的得意劲僵成了错愕,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我忽然想起沟里的老话:“山里的娃,三岁能辨蛇踪,五岁敢抓蝎子,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这男孩身上,就有股子“愣”劲,眼神里的光,比磨盘的青石还要硬,仿佛在说“我不好惹,你们最好别招惹我”。
邱癫子在一旁看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脸上复杂的神情。
“这娃子,是汪大爷的种,错不了。”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肯定,“那股子韧劲,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年汪大爷跟西沟的张家争地界,也是这样,不吵不闹,就那么盯着你,眼神里的光像刀子,能把人盯得心里发毛,最后张家主动退了三尺地。”
话音刚落,那男孩手一松,猪尿泡气球“啪嗒”一声掉进了磨眼里。
那磨眼深约一尺,口小肚大,是祖辈们碾米时特意凿的形状,像个倒置的葫芦,边缘被磨得溜光,里面还积着些雨水,泛着淡淡的绿,像是掺了铜锈。
五个娃子“哦喝”一声,像是惋惜,又像是幸灾乐祸,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雀跃,仿佛看到了好戏。
男孩猛地转过身,手背在身后攥成了拳头,指关节都发白了,指节突出像小石子。
我以为他要哭,山里的娃子丢了宝贝,总会红眼圈的,有的还会放声大哭。
却见他突然跳上磨盘,动作麻利得像只猴子,脚下踩着磨盘的凹槽,借力一跃,稳稳地站在了磨盘中央,然后一把抓住了五个娃子里最小的那个——那孩子梳着冲天辫,头发黄茸茸的像堆茅草,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看着就机灵,是那种能说会道的孩子。
“都不许走!”男孩的声音带着山风的野气,像小兽在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把它给我掏出来!
掏不出来,谁也别想离开这院子!”
他把小娃子拽到磨盘中央,另一只手死死按住磨沿,指节抠进石缝里,仿佛要嵌进去似的,脚踩在磨盘的凹槽里,稳稳当当,占据了地利优势。
那姿势,像是山神庙里的护法童子,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不敢轻易反抗。
被抓的小娃子倒也镇定,只是眨了眨眼,没哭也没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倒是个临危不乱的种。
“你的手小,”男孩低头对他说,声音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气,“伸进去试试,应该够得着。”
他指了指磨眼,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小娃子刚要抬手,却被旁边的胖小子拦住:“我来!我手劲大!”
他撸起袖子,露出圆滚滚的胳膊,上面还沾着泥巴,把胖乎乎的手往磨眼里塞,刚进去半截就“哎哟”一声惨叫——磨眼内壁是斜的,越往里越窄,他的手卡在中间,进退不得,疼得脸都涨红了,像个熟透的番茄。
“废物!”男孩皱眉骂了句,却没看胖小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另外四个娃,像鹰盯着兔子,带着审视与威慑,“还愣着干什么?
轮流来!
一个一个来,谁也别想躲!”
四个娃子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带着怯意,脚底下像生了根,没人敢动。
那男孩忽然唱起来,调子是山里抬石头时的号子,节奏又快又硬,带着股子蛮劲:“往里钻呀嘛嘿哟,加把劲呀嘛嘿哟,摸不着呀不算完呀嘛嘿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像根鞭子似的抽着人,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节奏动。
四个娃子竟不由自主地凑上前,轮流伸手去掏。
胖小子的手还卡在里面,疼得直抽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被这号子声催着,不敢喊停,生怕被骂“孬种”,坏了自己的名声。
山里的娃子,把脸面看得比疼痛还重。
邱癫子在我身边轻叹了口气,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磕出些灰烬,“这娃子,是个将才。”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欣赏,“小小年纪就懂得借势,用号子统一人心,比村里那些只会咋咋呼呼的壮汉强多了。
有勇有谋,是块好料。”
我细看那男孩——他明明急着要回气球,却偏不自己动手,知道自己的手不够小,懂得扬长避短;
抓人质专挑最机灵的,知道这孩子能镇住场面,其他娃子投鼠忌器,不敢乱来;
连逼别人帮忙,都用号子来统一节奏,让大家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调走,懂得借势发力。
寻常七八岁的娃,受了委屈只会哭闹打滚,他却像老猎人设套,一步一步把人引进局里,心思缜密得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久经世故的成年人。
“他故意让气球掉下去的。”邱癫子忽然说,用烟杆指了指磨眼边,“你看磨眼边的草,刚被踩过,还有新鲜的断口,上面的露水都没干,他早知道这里不好掏,就是故意设个局,治治这些外来的娃子,杀杀他们的锐气。”
我这才注意到,磨盘边缘的青苔上,有个新鲜的脚印,跟那男孩的布鞋底子一般大,纹路都清晰可见,连鞋底沾着的草籽都印在了青苔上。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好好玩,只是看不惯这些外来娃子的嚣张,想用这招杀杀他们的气焰,给他们个下马威。
可他一个山里娃,哪来这么深的心思?
难道是汪大爷教的?
汪大爷看着木讷,没想到教孩子还有这么一套。
正琢磨着,磨盘那边突然停了手。
穿粗布褂子的女孩从大院门口跑过来,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人眼晕,像团跳动的火苗,在暮色中格外显眼。
“豌豆,回家了!
爹叫你吃饭了!
今天有你爱吃的炒南瓜!”
那男孩听到喊声,立刻松了手,像是忘了磨眼里的气球,忘了被卡住手的胖小子,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回家吃饭”四个字吸引了。
被抓的小娃子趁机溜下磨盘,动作快得像只小耗子,生怕晚了一步又被抓住。
五个外来娃子这才敢七手八脚地帮胖小子拔手,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着,乱成一团,场面十分狼狈。
磨眼里的气球还泡在积水里,像只泄了气的蛤蟆,豌豆却看都没看一眼,跟着那女孩就往大院走,脚步轻快得很,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他叫豌豆?”邱癫子望着那男孩的背影,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子,像朵盛开的菊花,“那女孩是胡豆吧?
汪家这两口子,取名倒是实在,接地气。”
我恍然想起村里的规矩。
生娃时若逢什么庄稼结果,就按什么取名,既好记,又带着对娃的期许。
胡豆结果时生的女娃,便叫胡豆,盼着她像胡豆一样,在贫瘠的土地上也能扎根结果;
豌豆成熟时生的男娃,就叫豌豆,希望他像豌豆一样,饱满结实,生生不息。
就像沟东头的李家,生娃时正收小麦,便叫“麦囤”,盼着家里粮食满囤,衣食无忧;
王家的娃落生时恰在种甘蔗,就叫“蔗根”,希望他像甘蔗根一样,在土里扎得深,长得旺,经得起风雨。
这些名字里,藏着乡人的实在——不盼富贵荣华,不求功名利禄,只愿娃像庄稼一样,在土里扎下根,经得住风吹雨打,活得扎实,活得长久。
胡豆走在前面,像只快活的小鸟,蹦蹦跳跳的,辫子甩来甩去,忽然回头朝磨盘方向喊:“刘爷爷,等等我!
你走太快啦!
我快跟不上了!”
她的声音清脆,像银铃在响,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大院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门轴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像老人的咳嗽,带着岁月的沧桑。
一个身影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步子不快,却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点上,不疾不徐,透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那人约莫六十上下,背有点驼,却像老松一样透着韧劲,不是那种垮掉的佝偻,而是常年劳作形成的自然弧度,透着股岁月打磨出的沉稳。
蓝布对襟褂子洗得发白,领口补着块同色的补丁,针脚细密,比姑娘绣的荷包还齐整,看得出缝补的人用了心,或许是他自己缝的,或许是家里的婆娘帮忙补的。
左手被胡豆的小手拽着,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粗大,却很稳,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右手提着个竹笼,笼子编得精巧,缝隙均匀,看得出编笼人的手艺精湛,里面装着副猪肺,血水顺着笼底的缝隙滴下来,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暗红,像串省略号,暗示着未完的故事。
“这不是刘板筋吗?”邱癫子眼睛一亮,往前迎了两步,脚步都轻快了些,像是见到了故人,“好些年没见了,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这么硬朗。”
刘板筋是沟里的屠夫,专替人宰猪杀羊,手艺精湛。
年轻时在集市上跟人比“剔骨”,一刀下去能把猪板筋剔得干干净净,连点肉丝都不带,动作干净利落,因此得了这个名号。
那时候他名气大得很,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他杀猪,说他刀快手稳,猪走得安详,肉也格外香,没有腥气。
他抬起头,额头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灶灰,像幅写意的山水画,看见邱癫子,先是愣了愣,随即露出点笑意,眼角的纹路像水波似的漾开,带着几分意外与欣喜。
“是邱先生啊,”他声音像磨盘转动般沙哑,却很有力量,透着股沉稳,“啥时候回沟里的?
好些年没见你了,上次见你,还是麦囤娶媳妇的时候吧?
都快十年了。”
他记性倒是好,十年前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
“刚到没多久。”邱癫子指了指磨盘边的娃子们,笑着说,“带几个娃来找汪大爷,想问点事,顺便让娃子们长长见识。”
刘板筋“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猪肺,眉头皱了皱,像是有点不自在,又像是在抱怨:“汪家老二那雇的师傅,干活忒磨蹭。
买副肺子,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说要洗得‘能见人影’,这不是折腾人吗?
猪肺本来就是喂狗的,洗那么干净干啥?
狗又不嫌弃。”
他说着,轻轻晃了晃竹笼,里面的猪肺跟着动了动,发出“噗嗤”的轻响,“我家那条老黄狗,就等着这口呢,在家门口转悠半天了,怕是急坏了。”
他说话时,胡豆正踮着脚,用另一只手去够竹笼,小脸上满是好奇,想看看猪肺长啥样。
刘板筋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把笼子往高处提了提,语气却软了,像春风化雨,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脏得很,别碰。
回去给你熬肺汤,放萝卜,放生姜,再加点胡椒粉,管够,让你爹也喝两碗,暖暖身子。”
胡豆立刻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两排细细的牙齿,拽着他的手往院外走,脚步蹦蹦跳跳的,像只快活的小兔子。
豌豆跟在后面,经过磨盘时,往那磨眼里瞥了一眼,嘴角似乎勾了勾,又很快放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磨眼里的气球、被卡住手的胖小子,都只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这娃的心性,倒比一般的成年人还沉稳。
五个外来娃子还在费劲地拔胖小子的手,又是拽又是拉,弄得满头大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刘板筋走过时,停下脚步看了看,没说话,只是弯下腰,用没提笼子的左手在磨眼边摸了摸,指尖划过磨眼的边缘,像是在感受石头的温度与纹理,又像是在判断情况。
然后对着胖小子说:“吸气,把胳膊往回收半寸,手腕往左转个弯,顺着磨眼的弧度走,别硬来,硬来容易伤着筋。”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像长辈在传授经验。
胖小子愣了愣,半信半疑地照着做了。
深吸一口气,鼓起的腮帮子像只青蛙,胳膊往里收了收,手腕轻轻一转。
只听“啵”的一声轻响,手竟抽了出来,手腕上红了一圈,像戴了个红镯子,却没破皮,只是有点火辣辣的疼,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谢谢爷爷。”胖小子揉着手,声音还有点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眼神里多了几分感激。
刘板筋没应声,只是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往前走。
竹笼里的猪肺晃了晃,他低头对胡豆说:“做人得有分寸,别跟人瞎闹,欺负外来的娃子不算本事,有能耐出去闯天下。”
这话像是在说胡豆,又像是在说豌豆,带着长辈的教诲与期许。
胡豆吐了吐舌头,把他的手拽得更紧了,像是知道错了,又像是在撒娇。
邱癫子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感慨:“这沟里的人,还是老样子,看着粗糙,心里都亮堂着呢。
刘板筋年轻时就心善,有次王老五家的猪难产,大半夜的来找他,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忙了半宿,帮着把猪崽都接生下来,分文不取,还自己贴了草药钱给母猪补身子。
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
我望着磨盘里那枚孤零零的气球,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子,透着股倔强。
忽然明白豌豆为什么不回头——在他心里,丢个气球不算啥,困住几个外来娃也不算啥,胡豆的一声“回家”,才是最要紧的事。
家是根,是港湾,比什么都重要。
就像刘板筋,买肺子被怠慢了会嘟囔,见娃子手被卡了会搭救,却从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太久,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像磨盘一样,稳稳当当,按自己的节奏转,不为外界的纷扰所动。
他们活得像忧乐沟的山,沉默,却自有定数。
风来了,就迎着;
雨来了,就受着;
太阳出来了,就晒着。
不抱怨,不折腾,不怨天尤人,把日子过成了脚下的路,平平实实,却能走得远。
这种韧性,或许就是乡人的生存智慧,是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不息的秘诀。
山风掠过磨盘,带起一阵“嗡嗡”的轻响,像是百年前的魂魄在低语,又像是磨盘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望着月泉的方向,那里的水流声似乎更清晰了,却不像之前那么吓人,倒像是在诉说什么,带着几分沧桑与无奈。
十年之期将近,可此刻站在这盘老磨旁,看着刘板筋慢悠悠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命运或许就像这磨盘,看着冰冷坚硬,可总有像刘板筋这样的人,能在它的缝隙里,走出自己的路来,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得很。
邱癫子拍了拍我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过来,带着股暖意:“走吧,找汪大爷去。
有些事,总得问个明白,躲是躲不过的,不如坦然面对。”
我点点头,攥了攥腰间的青铜令牌,冰凉的触感里似乎多了点暖意,像是有了某种力量。
转身时,看见那枚猪尿泡气球还在磨眼里浮着,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子,倔强得很,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磨盘周围,五个外来娃子正互相搀扶着往院门口走,胖小子的手虽然还红着,却已经有说有笑了,孩童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成年人,总被心事缠着。
暮色彻底笼罩了老农会大院,青石板路上的水迹渐渐暗下去,竹笼滴下的血珠也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见。
远处的月泉依旧在流淌,水声潺潺,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山坳里回荡,分不清是诅咒,还是祝福,或许两者本就是一体两面。
而刘板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外的拐角,只留下胡豆偶尔传来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动听,驱散了些许阴霾。
我深吸一口气,跟着邱癫子往大院深处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噔噔”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与这古老的院子对话。
不管前面有什么,总得走过去看看,就像刘板筋说的,“别硬来,顺着道走”,或许,命运的磨盘再硬,也总有能顺着走的道,总有能解开的结。
祠堂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悠远而平静,像是在守护着这沟里的秘密,也像是在欢迎归来的人,带着几分亲切与安稳。
夜空中,一颗亮星悄然升起,正好悬在月泉的方向,亮得刺眼,仿佛在指引着什么,又像是在默默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
大院深处的灯光渐次亮起,像一颗颗温暖的星辰,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
墙头上的杂草在风中摇曳,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流动的画。
远处传来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回家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咳嗽与说笑,带着股烟火气,让人觉得踏实。
这忧乐沟,藏着太多秘密,也藏着太多生活的韧性,或许,答案就藏在这些平凡的人与事中,等着被发现,被理解,被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