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可防水防风,却不防声音。
木板单薄,那宿迁县令又是个中气十足的大嗓门,正好叫徐绮听得仔细——
“卑职淮安府宿迁县知县孔俸,恭请按院老大人台安。老大人风宪辛劳,卑职未及远迎,万望恕罪。”
“噗。”
徐绮失笑。
老大人,她自从离开父亲身边,许久没听过这般谄媚又古板的称呼了。
感觉谭九鼎都要生出白须花发,也像个三品大官一样端着腰间大带,官威赫赫的样子。
可他偏是个放荡不羁的江湖浪客。
于是更觉得这称呼好笑。
“孔县尊无需多礼,请起。谭某奉旨巡按南直隶,过路宿迁,偶遇河上溺亡女子,疑是追查失踪案的被害之人,便先行验了尸身,孔县尊多担待。”
“不敢不敢,老大人奉旨特行,当然合规合矩!老大人倘有用得着卑职处,但凭钧旨,卑职自当竭力效命,不敢有辞。”
徐绮似是听见谭九鼎的一声叹息。
窃笑,这人最是讨厌文绉绉的客套寒暄,孔俸精准踩中了厌嫌的要害上。
想必谭九鼎此刻的脸色不会太善。
“此案不容疏忽,孔县尊可有头绪?”
“回老大人,卑职正是为此事而来。”
徐绮赶忙掩住笑意,竖起了耳朵细听。
“那溺水女子身份已经查明,乃仁义乡第三里刘家媳妇,素来与夫家不睦,十二日前与家人大吵一架后,擅自离家,自此失踪。”
“尸身体胀并无外伤,系溺水而亡,断定是当时负气跳河,现已知会刘家认领尸身,下葬了。”
负气跳河?
自己给自己绑上重物,跳进河里?
徐绮还记得在尸身手臂上见到的轻微凹陷痕迹,与腰上麻绳同宽,极像勒痕,很可能是被同一条绳子捆过。
若是自尽,如何能绑住自己的双臂?
“……孔县尊命稳婆仔细勘验了?可见到那尸体双臂上的勒痕?”
“啊,是,确实见两道痕迹,但那该是沉水时被水流席卷腰上绳索,缠绕在身所致。”
自己缠住了自己两圈,那捆绑重物的绳子有那么长?
徐绮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但孔俸所言又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这样的巧合,不能说服她彻底解开内心的疑虑。
于是她轻轻朝着窗外咳了两声。
外面的对话便戛然而止。
没一会儿,谭九鼎走了进来,眼里责怪她擅自下床开窗吹风。
“回被子里休息。”
“你问问孔知县,那女子绣工如何?”
徐绮脸上只有对案子的好奇,全然不理会他的劝诫,动也不动。
谭九鼎叉腰叹气,退让半步:“你回去休息,我就问。”
“怎么还要挟我?你难道不想弄清楚那女子的真正死因?”
“如果你走不动,我可以把你扛回去。”
“你……!”
徐绮撇嘴,耳尖热了。“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偷听了还不行吗?”说完话,她就打了个冷战,夹着几分心虚,乖乖回到榻上躺平了。
谭九鼎给她钩了钩盆中炭火,燃旺了些,才转身离去。
他前脚一走,徐绮后脚就裹着被子跳了起来,又蹑手蹑脚跑回窗边偷听。
船舱外,甲板上,孔俸被河上冷风吹得手脚瑟缩,想跺脚搓手取暖,又不敢动。
也不知那神秘的咳嗽声是何人,竟能把巡按御史召回。
闻声似乎是个女子?
听手下人称两日前在船上给刘家媳妇验身的正是一个官女子。难不成是御史的家眷?可御史是不得携家眷随从巡按的……
那女子似是徐姓?是谁家女儿来着?
孔俸当时听得粗心,竟想不起来的。
可别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罢了,这种时候两眼一闭,权当自己不知道就得了。
正想着,谭九鼎回来了,拍了拍手上沾的炭灰。
“还有一事要问,”他带来了徐绮的好奇,“那溺水女子针线功夫如何?”
“果真是绣娘?”徐绮兴奋地都要蹦起来了,感觉伤寒好了大半。
送走来问礼的孔俸,谭九鼎将两人交谈之事转告徐绮,虽说她已经窃听得七七八八了。
“曾经是。”谭九鼎把人按回榻上,用被子缠紧,补充道,“她并非匠户出身,出嫁前住在宿迁城中,随母亲分担绣工贴补家用。嫁入刘家后,刘家人不喜,她便不再做了。”
“但她确实绣技精湛。”
男人摇头,反驳:“你不能因为她会刺绣就一头钻进牛角尖。”
“她不是我们要找的女子之一。你应该很清楚这点。”
徐绮噎声,兴致跌落下来。
谭九鼎说得不错,那刘氏虽然失踪多日,但并未离家太远,而且尸身要肿胀成那般模样,的确需要在水里浸泡许多天,符合她失踪的时间。
她应是离家后不久便溺亡,没错。
再者,她是自己负气离家,并非像失踪案中的女子那般被扮成新娘或“死人”,塞进轿子装入棺材的。
江南女子十中有六都擅长女红,出嫁前当过绣娘并不稀奇。
或许这桩案子真的只是个不幸的巧合。
但是……
“仍旧无法解释她身上为何绑了绳子?”
“许是同邱千户所言那样,就是绑上石头沉了水呢?”
“跳河就跳河,又何须自己给自己绑上石头?”
谭九鼎想了想,答:“此处黄河夺淮,夏秋汛涨时期水流湍急凶猛,一旦入冬便成了水浅淤深,船只穿行堵塞困难。或许……”
“她是向死心切,不愿被人救起,太快浮上水面,所以才打算彻底沉入河底泥沙之中。”
徐绮闻言瘪嘴,沉默了片刻,才说:“你说得没错,我应该相信衙门的判断。”
见她总算服软,谭九鼎才松了口气。
“我会亲自走一趟县衙,检查勘验文书,你尽管休息,思虑过重不利于养病。”
“好。”
徐绮任由谭九鼎给她掖好被角,真的乖乖闭上了眼。
门轴响动,听见那人稳健的脚步渐行渐远,前一刻睡觉的人便蹭地睁开了眼睛!
“自戕?信才有鬼哩!”徐绮晶亮的眼珠一转,哼说,“你不也是觉得古怪才决定去衙门亲眼看看的吗?还妄想说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