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绮像打开了闸门,噼里啪啦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儿倾泻而出——
“你看礼物,《二十一史》,南京国子监在世宗嘉靖十一年刻印,一套约有两千册,出行得配书箱用车运输。”
谭九鼎似没抓住她的要点,不清不楚地嗤说:“确实是份厚礼,不过升迁送史书也是常事,这点并不奇怪。怪是怪在,陈处厚跑到辽东去。”
“不,这礼物很奇怪!”
徐绮对面露疑惑的男人几分焦急地解释说:“难道你不知道?”
“什么?”
“为何要送史书?”
谭九鼎似懂非懂摇了摇头。“你直说吧。”
“因为厚。”
说实话,要不是徐绮一脸认真严肃的神情,他可能要失声笑出来了。
因为厚。
送礼讲究体面,拣大部头的书籍送,不正好合了那些官身装腔作势的士大夫做派?
这有什么问题?
可他嘴角才要挑起一分,突然醒悟过来,徐绮说的“厚”,并非是他理解的意思。
脑中猛地跳出一个念头:“你是指……其中藏有贿赂?”
徐绮松了口气。“没错。大老远的运这么一车书送过去,如果只是书,我才不信哩。”
“不管陈处厚是想去打通什么人脉,都不可能大费周章只为了送书。”
“你真的不知道吗?有一种贿赂的方式,就是把书挖空,以金叶填满!若真是如此,两千册书,那是多少两黄金?”
“现在你还觉得这是份普通的贺礼吗?陈处厚花了大价钱远送辽阳,其目的一定非同寻常!”
谭九鼎的胸膛起伏,冷气瞬时掠遍全身,拔得血液都发凉。
他沉默片刻,压住隆隆跳跃的悸动,正色道:“如你所说,的确不同寻常。不过……单凭一个‘宁’姓,和《二十一史》几个字,余下皆为你我臆想,并不足以立证。”
徐绮哑然。
她被谭九鼎冷静的话戳中了要害。
没错,心证无法立足。而陈处厚也已经入土。
哪怕是把潘集拉到面前,恐怕也难以得到真相——陈处厚生前靠他打理生意,却并不信任于他。
多半也不会托付这些秘辛。
否则这本礼单早该被潘集处理了,不可能任凭它流到她的手上。
谭九鼎垂眼,看出她的沮丧,整个人像被打湿了绒毛的小狸子,忍不住失笑。
安抚说:“无妨,不管那‘宁’字是不是指宁治道,也不管陈处厚有没有在书里头藏金子,至少它能指明,陈处厚是去过辽东,到过辽阳的。”
“有这点就足够了。”他说。
“我原本在纳闷,王程一行为何要勾结陈家,陈处厚分明不缺钱,又为何容忍他们,又提供便利。”
“这么看来,他本人跟王程或许不只是在淮安,甚至可能早在辽东边关时就已经相识了。”
“又或许……”徐绮两眼重新燃起了火苗,“是王程抓住了陈处厚行贿的把柄?后者才不得已配合他?”
谭九鼎点头认同。“很有可能。三十八年,那时王程与黄璋确实还在辽东,我在镇海千户所温经历那里查阅过他们两人的军籍。”
“所以……”“报宪台大人。”
两人对话让一个兵卒打断了。
对方说尸体转移上了夜巡船,衙役已经准备妥当,只要他首肯,夜巡船就可以出发了。
谭九鼎只得先行公务,把流程走完,签印后遣了夜巡船离开。
而他们的船则保持继续前行。
“等我们过路宿迁驿时,可以停下来问一问。”他见徐绮目送夜巡船载着那女子尸体离去,神色担忧,便轻轻说。
徐绮无奈地点了点头。
万没想到,两日后,他们抵达宿迁驿,却听闻此事不了了之。
这两日徐绮仍未睡好。
不光是有那礼单账册在梦里困扰她,还有自姑苏甘华村开始,经历的许许多多。
而那泡发的女子尸体,也成了梦里的一个过客,让她总不能忘怀。
她的模样总和那些失踪女子重叠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在徐绮心中生根发芽,恍若已经确定,她就是她们中的一员。
最后,她变成了知微的模样,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徐绮连续两晚都在这个“结尾”惊醒过来。浑身湿透。
房外舷窗吹来的风又格外冷,如此折腾两回,她终是病了。
头脑昏沉,浑身发热,像块火盆里的木炭,烫手,内里却又空又碎,脆得随时能化成一把烟灰。
迫于此,谭九鼎决定在宿迁驿多停靠些时候,请了郎中登船诊治,采买了药材若干。
邱启名忙前忙后,积极得仿佛治不好徐绮,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船离岸启程一样。
而整条船上最急着离开的人,恐怕就只有徐绮一个了。
她生怕耽误了日程,还妄图说服谭九鼎将她丢在宿迁,自己先行,等身子好了,她再找船追过去。
当然,被两个男人四手四脚无情否决。
而他们轮番看护病榻,也让她实在吃不消。
宿迁县县令登船拜访时,谭九鼎就守在她屋里推辞不见,叫她更说不清两人关系了。
“他不一定是来拍马屁的,说不定是有案子的消息急着告诉你呢?”
徐绮一边咳嗽,一边催谭九鼎去见人。
“先把药喝了。”男人坐在她榻前,将药吹凉,送到她嘴边。
徐绮赧然。“我自己来。”
伸手,对方却把碗撤了回去,躲开了。
“上次谁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洒了一被子?”
“那时夜发烧热得厉害,现在好了许多了。”
谭九鼎不听她辩解,将一勺药汤递来,命令干脆:“喝。”
“……那县令还在甲板上吹风等着你呢。”
“我可以端两个时辰不放。”
“好好,我喝,简直蛮不讲理。”徐绮裹着浓重的鼻音哼声,张嘴任他把汤药送了进来。
苦涩麻痹了她的嫩舌尖,叫秀眉不受控制地皱起。
谭九鼎嗤笑了声,不知从哪儿变出块糖饴,捏在手里晃了晃。
“喝光就给你。”
徐绮嫌弃,怼说:“当我是三岁娃儿吗?”可她喝了药后,还是欣然嚼起了它,吃得津津有味。
“现在我去见那个孔县令,你好好歇着。”
徐绮答应得很乖顺。
谭九鼎前脚收拾了药碗出门,她后脚就披衣爬了起来,蹑手蹑脚拉开了舷窗朝外窥视。
要听听他们究竟在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