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看不出时辰,跟大牢极配。
司狱司大牢甬道狭长,穿过一排霉臭难闻的低矮牢房便到了禁子房,只有通过这里,才能抵达最深处的院落。
这小院连围墙都比别处高,西南角一道如狗洞的小口便是除回头路以外的仅有出口——预示着关押在这里的犯人最后的结局。
可这里头的某个牢房,显得格外怪异突兀。
牢头小心引着一身官常服的谭九鼎来到此处,人在前头躬身走,视线滴溜溜地往后瞧,扫过随行于他的俊俏小吏。
心想:这孩子长得忒白净。
左右也没寻思出他是哪个衙门口拨出来配给巡按御史大人的,怎么自己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物?
而再看最后那个一身药腥味背着药箱的郎中,更是可疑。虽然山羊胡干干净净的,但粗糙面相和魁梧身型,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行医济世之人,反倒像是拎起大刀劫道索命的强贼。
正迷糊着,谭九鼎敲敲他的肩头,让他回了神。巡按御史沉下脸问:“那牢房里是怎么回事?”
“啊,哦回大人,那是……”干巴瘦的牢头声音也干巴瘦,斟酌了一下言辞,说,“是陈家,陈小官人送的‘体面’。”
“体面?”谭九鼎冷笑了声,望向前方——
一间土窑式的死囚房,被各种梨木枣木的家当给塞满了,从桌椅卧榻到笔墨盆瓢,凡能想到的生活所需,一应俱全。
要不是这死牢的砖缝铁栏已经被腐臭腥臊给腌入了味,任谁看一眼都会以为此处是哪个贵公子的“行宫别苑”呢。
正中地上盘坐一人,正是陈嗣真。
“有钱能使鬼推磨。”
谭九鼎嗤了声,叫牢头开门。
铁锁铁链刷啦啦擦动,牢门吱呀敞开。谭九鼎刚要一步迈入,可牢头狗胆包天拦住了他。
他睨视一眼,对方就忙不迭作揖,干笑两声,说:“呃,不是小的多嘴,是高府尊特意叮嘱过,此处闲杂人等不得轻易入内……宪台大人当然可以进,但您带来的人嘛……”
牢头的谨慎让谭九鼎觉得好笑。这死囚牢里连“体面”都照顾到了,却还要防着官身的他。
不过他立马懂了,这绝不是高行己那怕事之人的命令,很可能他只是不敢得罪曾如骥,照着他的吩咐而吩咐罢了。
“放心,本官带来的人,自然由本官担着。”谭九鼎转头介绍,“听闻陈少东家一直疯疯癫癫,本官特意找来个郎中诊脉,看看他到底是真疯假疯,要讯问,也得确保人能听得懂话。我想高府尊为官严明,应该也不会让犯人随便画押‘糊涂账’,是不是?”
“是是……您请。”牢头一听这,就不敢再多嘴了。多说一句都能叫自己家的知府老爷头上乌纱帽摇晃。
谭九鼎挥挥手,把人遣退到一边,自己才躬身入内。
看着手掐念珠闭眼打坐的人,又环视一圈所谓的“体面”,问:“陈少东家为何有椅榻不坐,非要坐在地上?”
陈嗣真就像聋了一样不言不语,睫毛都不带动一动的。
谭九鼎回头与郎中使了个眼色,后者就抖了下药箱,挤到了跟前来。
一开口,声音嘶哑:“让老子看看,是真听不见,还是装听不见?”
听见这声音,刚刚还入定的陈嗣真猝然睁大了眼,惊恐望向说话人。可还没张嘴吐出半个字,就被对方大手“唔”地堵在了喉咙深处。
左大益咧嘴假笑一声。“哼,看来还认得老子的声音?怎么?杀了人把罪甩到老子头上,心里亏得慌,害怕了?”
谭九鼎腿长身健,在牢房里还得低着头,他立身一挡,不远处的牢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从他眼里看来,还当是郎中蹲在地上给陈嗣真检查身子呢。
此时,装作小吏的徐绮也走过来,似笑非笑对谭九鼎说:“看这反应,绝对神智澄明,可以问了。”
“哼,”左大益迫不及待开口,本就嘶哑的声音被压得更不悦耳了,“我问你,王程在何处?劝你说实话,不然的话,我这手一抖,你可就得下去见你那死爹了,搞不好他没走远,还等着你呢。”
他话一落,脚后跟就被谭九鼎踢了一脚。警告自头顶降下:“别说没用的话,吓唬他又能如何?”
末了,谭九鼎还唱起了红脸,对陈嗣真道:“你如实说你知道的即可,说出来对你有益。”
陈家少东家撇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上看看下看看,似在斟酌了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
左大益还不放心,又放狠话:“我可以松开你,但你若是敢叫唤一声,就别怪我不客气。”
感受到手下又传来点头的晃动,他才提着气慢慢放下了捂嘴的厚掌。
陈嗣真先是猛地吸了口气,脸色不善地盯着谭九鼎,半是质疑半是讥讽地问:“身为朝廷命官,竟与强人勾连?”
“本官自有衡量,还轮不到你一个弑父杀亲的孽种来置喙。”
陈嗣真闻言凄凉地哼笑了声,点点头。“真是人生如戏。”
左大益也跟着落井下石:“那也比不上你这出。”
少东家的脸色更白了,冷下了颜色,说:“你们问的人,我不认识。”
“嘶!”谭九鼎一掌按住要发作的左大益,他早有准备,朝徐绮伸手。后者从容掏出一份影身图,递上前。
展开来,正是那日在恒昌典当铺绘制的人像。
“长这个样子,看清楚了。”
陈嗣真的眸子定了定,随即又摇晃起来。“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我不记得了。”
“我看你是跟你爹一样欠收拾……!”“你再好好想想。”
谭九鼎的手压在左大益肩上,不肯卸力。他知道左大益怀中有刀,也知道这人为何心切,又有多么心切,所以他更得拦着他。
“你再好好想想,”他劝陈嗣真,“此人是个祸害,可不是陈家能承受得住的。”
“呵,陈家?你看看我,你觉得我还在乎什么陈家吗?陈家亡啦,彻底灭门了,哈哈哈。”
陈嗣真笑得凄凉又惨淡。
徐绮观他模样,反而嗤笑了出来。她令人意外道:“正因如此,我们才来找你——难道你死之前不想知道陈家最后是因为牵连进什么麻烦才彻底完蛋的吗?不想看热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