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是堆玉酒阁,这回是宴宾楼。
潘集像是能把整个淮安的高级酒楼都变成自己后宅一样,连伙计都无需多言,直接将人引进最隐秘、风景也最好的雅阁中。
如同之前的听雪轩,这里也只有他们四个人。
入座,潘集瞥了没有乔装的三人一眼,给上首的谭九鼎先倒了茶。“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前者冲撞了宪台大人,万望海涵。”
“废话不用多说了。”谭九鼎的心情很不好。这个屋里,大概所有人的心情都很不好。
可潘集却能笑出来。“事已至此,该亮的招也亮了。”
“你指什么?”徐绮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藏在暗处的人也只会用这种粗暴直接的法子来妨碍,实在是莽夫。”
听他这么说,徐绮不免有点儿失望,怼道:“是莽夫没错,但也极其有用,把线索砍得一干二净。”
“不,他们犯了个大错。”
“什么?”
“错就在……”潘集嘬了一口茶,优雅撂杯,“不该惹到小爷我的头上。”
“哈,”徐绮失笑,“真当自己是神仙?无所不能?况且我们怎么相信,是不是你自己演着玩愚弄我们?”
“小娘子好生厉害的嘴,可要撒火也该选个对的人,在下不会拿自家买卖开玩笑,放火烧船?秋兑时码头船船相贴,锚绳相连如网,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今次是走了大运,没起风,若没这份运气呢?”
“可我昨天才从你这里得知船号。”
“这也是在下想不通的地方,呵,”潘集冷笑了声,揶揄道,“还以为是查到了让诸位不忿之事,心头不爽利,一把火烧了泄愤呢。”
“说什么胡话……!”徐绮立刻意识到,他这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怼她刚刚的无端指责。还说她的嘴厉害?真正厉害的人不知是谁呢。
谭九鼎叩叩桌子,插进话来。“陈小官人可曾将此事透露给旁人?”
“没有。”潘集安然饮茶,“我倒想问问诸位,昨日之后是否招惹了什么麻烦的人?”
徐绮脑中一下蹦出夜里那惯盗的事,她偷瞄了一眼谭九鼎,见对方面色凝重不语,便也咽下事情,答了句:“我们也没有。”
“那就邪门了。”
“……我,我有。”
几人中最不可能的那个竟然犹犹豫豫举起了手。
三道视线唰地紧锁过来,白廷仪刻意挺了挺脖子,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畏缩。他抻了一口气,沉声答:“昨日分开后,我回到客栈,发现房间曾进过人。”
“问了一圈,并没有下人承认误入过,再加之也没有遗失财物,我便没当回事。现在想想……似乎是有点儿巧合和可疑了。”
潘集眼帘朝他一开一合,飞快打量后,疑问:“这位仁兄是……?”
“咳,张家盐队……”“啊!”
白廷仪才开了个头,潘集便了然叹了声,并朝他拱了拱手:“原来这位才是张家小官人,失敬。”
白廷仪并没打算纠正对方自己其实姓白,只简单回了一礼。
“张小官人下榻何处?”
“清江浦驿前街安行客栈。”
“那可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地。”
“是。”
潘集暗示闯空门的人不好找。而谭九鼎心里明确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左大益。
把目标周围人的来历也调查清楚,是他们曾经的探查习惯——要摸行踪底细,自然越详尽越好。
必定是因为他,同行的年轻举子才受到了牵连。那么,左大益肯定会发现白廷仪举子的身份,这虽与他们调查的案子无关,但也不是妙事。
袖子忽而一紧,男人垂下视线,发现徐绮正在桌下拽他,给他递眼色。原来聪明如她,也料到了闯入白廷仪住处的人和闯入他们住处的人是同一个,正在以此向他核实。
谭九鼎心中生了一丝愧疚。他并非是想刻意瞒着她,只是考虑在事情解决之前,先不要让左大益的身份让整件事变得过于复杂,因此而失去了说出口的时机。
于是此刻,他微微颔首,印证了她的猜想。
徐绮似冷吸了口气。
谭九鼎不免对左大益失望,也对自己失望。眼下情形一桩桩一件件,不都把罪魁祸首的嫌疑推向“惯盗”,他的故人吗?
当然,前提是潘集对他们说了实话。
“那船号是淮盐德运,是去往山东德州?”他问潘集。
“正是。”
“船上夹带何物?”
“呵,宪台大人,你这问题……叫在下如何回答呢?”
“如实回答。”
“虽说漕船夹私已经不是什么秘事,不少人指着这口饭吃,但毕竟登不了大雅之堂。实在恕难从命啊,况且,在下也不能每一艘船都了如指掌,人情送得多了,也容易忘事。”
见潘集答得滴水不漏,徐绮反而笑了。
“你不是号称自己不做亏本买卖?既然说是送了人情,那货不记得,欠你人情的人总该记得吧?说来听听?”
纨绔愣了一下,随即陡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好好,小娘子果然不是俗人,何等机灵,怪不得敢乔装改扮冒名顶替来闹我地盘。”
“马屁少拍,要不要给你叫来纸笔,把名单写下来?”
“不必,”潘集笑着摆了摆手,眼里似有十万分乐趣看向徐绮,开口说了实话,“只有两人而已,一个是死了的黄璋,一个恒昌典东家李本中。”
“恒昌典?”徐绮和谭九鼎异口同声。
“这么惊讶?”
“清江浦码头西岸的那家典当行?”
“没错。”
这下有趣了,巧合连成书,就不是巧合,而是阴谋了。
徐谭二人交换眼神,心中了然三分。
徐绮暗想,原来谭九鼎当初对恒昌典的直觉是准确的,那个惯盗的确不是随便闯入而已,恒昌典里必然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陈处厚和曾如骥。而那贼人一次不成,就会回去第二次。眼下她几乎可以确定此事。
“你知道恒昌典东家想要往船上夹带什么东西吗?”
潘集被徐绮戳穿后,就懒得再掩饰,不疾不徐地喝起了茶。“人。”
“什么人?”
“据说是个来自姑苏的举子,好像还是江南贡院的头甲解元来着,叫什么……”
“白廷仪?”
“哦,对,就是这个名字。怎么?你们认识?”
现在桌上另外三人的脸就如同开了染坊,什么颜色都有了。
何止认识呢,这不巧了吗?就坐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