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徐绮和谭九鼎惊讶又不惊讶地对看了一眼。
“咳,”徐绮清了清嗓子,“这样啊……那约莫是秋兑船务繁忙,所以滞后了呢?”
“少胡说八道!我家该验的引验了!该缴的钱缴了,连日照看和买单的钱也都……”提到贿赂胥吏和窝家陈家的事,白廷仪哽了下,飞快跳过,“反正一切就绪只待东风,偏你瞎闹一通惹了陈家!害我们跟着遭殃!”
说到这点,徐绮难免有点儿心虚,上回确实是她莽直险些误了事。可对面指责她的人是白廷仪,她腰杆就不自觉地变直,硬挺着也要让它笔直。“那事已至此,你该找陈家理论,问他们为何无缘无故压你的货?”
“你这厚颜无耻之人……我不管!”白廷仪一叉手臂,调门拔高,“我时间本就紧迫,这一耽误还不止要搁到什么时候!你造的孽你来收场,商队原定明天装船,明天之前你必须让陈家给我们放行!”
“我一直不懂,会试要明天开春,距离现在还足有两月时间,你时间到底哪里紧迫?”
“嘘!”白廷仪环顾左右,确定无人被惊动后,愤懑,“我入京后自有我的安排,不关你事,反正你得想法子让我家商队按时启航。哪怕是去求潘集!”
徐绮脑壳有点儿发胀。她一想到潘集那玩世不恭的得意嘴脸,就浑身不自在。要再去跟他打交道……“唉,我知道了,你且等我从码头回来,回来之后我就去找人。”
“我跟你们去。”
“啊?你不是不愿掺和这些事吗?”
“当然不愿意,但我得看着你,万一你偷奸耍滑,反悔了呢?”好像在白廷仪眼里,徐绮已经没有任何信誉了。
“唔……”虽然生气,但也反驳不出来。徐绮权当自己是虎落平阳被狗咬了。“行,你愿跟就跟,别再后悔就行!”
谭九鼎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两个人一个气得白脸一个吵得红脸,顿时觉得这画面好是熟悉。不由得失笑一声。“二位年纪相合也不过十岁。”
鉴于白廷仪成了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于是三人便一齐来到了总河衙署。
河道总督陶良齐吃着二品俸禄掌着大如天的权,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书呆子道学先生”。一听说是陈家介绍了人来,还借口不见。可后来听到是巡按御史到,便忙不迭地亲自下阶相迎来了。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巡按御史不仅没穿官服而且吊儿郎当,哪里有当官的样子,说是流民帮闲都有人信。
陶良齐不免皱了眉头,但还是有理有度地拱手作揖,肃色道:“卑职河道总督陶良齐,恭请钦差大人驾临淮安。漕运乃国之命脉,卑职已备船只清单,待御史大人查勘。”
谭九鼎还礼。“下官巡按南直隶,至淮安,需核查三日后启航之船。今日事发突然,仪容不整,望督河大人海涵。”
“钦差大人为国为民劳苦奔波,这是自然,还请上座。”
“不敢,大人请。”
谭九鼎在陶良齐面前好像格外规矩,两人相待彬彬有礼。后来徐绮才知道,陶良齐出身都察御史,跟谭九鼎同属都察院,跟自己的父亲也是同僚。保不齐两人在京时还曾共事过?
听到谭九鼎的请求,陶良齐二话没说,便招来负责监兑的主事,准备让他带着三人直奔周家桥码头。
可还未出发,就见外面丢了命一样火急火燎来报说:“大事不好了——大人!”
“何事须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下官扑通一跪,几乎爬在地上。“大人!周家桥,周家桥码头有船失火了!”
当陶良齐亲自赶到地方时,在众人面前展开的是一幅如幻觉般与现世割裂的画面——
一艘列樯蔽空的三帆细船裹在整片熊熊火焰之中,下方是碧水荡漾,上方是怒焰灼空。
高高桅杆成了巨大的火把,顶着黑烟滚滚如乌蛟飞升!诡异又壮美!
码头混沌一片,在骚乱中跑来跑去的人如蝼蚁浮萍,那一丛丛喷向火船的水变得渺小而可笑。桅杆“咔嚓”巨响断裂,重重砸下,拍起惊骇一片,附近众人四散逃窜!
很快,那船就在绝望中被火舌舔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下乌黑残破的焦木框架,和炭渣烟灰一齐,脆弱不堪地在水面上摇摆,凄凄凉凉。
万幸的是,周围船舶及时砍断锚绳,并未受到殃及。
陶良齐嘴唇都在打颤,惊恐而厉色,命下面人迅速彻查此事。可谁也说不出为什么,最后竟落了个盐包自燃的结论。
三人受伤,五十包花盐,毁于一旦。
“这绝对不是巧合。”在得知失火船只的船号正是淮盐德运兴字叁拾贰号后,徐绮胸中的怒火腾腾,脸上凝成冰霜。
昨天才打探到的船号,今天船就莫名烧光了。
她每往真相的方向踏一步,就有人用刀砍断了她的路。几番堆积的愤怒,已经不是随便詈骂一通便能发泄的了。
徐绮与谭九鼎很默契得谁都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盯那船的遗骸看,思绪蓬乱。
就连此前怨气连天的白廷仪也发不出声音来了。他干吞了口唾沫。或许有那么一瞬,少东家觉得自己家的货放在河下盐仓里,也不是件坏事。
身后传来骚动,陶良齐也转身,面色变得为难,停下跟下属的对话,冲来人点了个头。“陈小官人。”
“督河大人……”纨绔公子的方步也不再从容,急匆匆来到面前,草草冲陶良齐行了个礼,眼睛却死死望向漆黑的船体。
那是他陈家的产业。
“二百石……一千斤的盐。”风吹灰粉一样,没了。
最终他与徐绮一行人的视线相接。
两边带着冷冷的怒意,彼此都在默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用眼神争辩了一轮,在确认双方皆对此一无所知后,潘集收敛了厉色,嘴角爬上冷笑,发出邀请:“如何诸位?我们找个地方说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