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指挥使酱色的脸上涨出红潮,像马上就要炸开的爆仗,鼓得两腮胀起,双目突出。
他无法接受这种轻描淡写的结论,怒而力争道:“简直荒谬!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看看这血蓑衣,还不够说明真凶的身份吗?难不成谭宪台是觉得曾某说了谎?伪造了这些证据吗?”
确实,满以为板上钉钉的事,结果到最后时刻有人告诉你打一开始就搞错了板子,任谁也受不了。
曾如骥不知不觉逼近了一步,让谭九鼎旋身化解。他调头看向院内神色惊诧的众人,放下更令人称奇的话:“不仅如此,真凶就在这里。”
“荒唐!”
曾如骥的吼声吓住了从内室走出来的女子,就算是亲生女儿,也对发怒中的老虎生了几分惧怕,但很快,她来到曾如骥跟前,为他捋背顺气,很是孝顺的模样。
这或许有用,曾如骥的气焰压低了不少,但语调中仍有硝烟弥漫:“此处都是家里人!再者,陈亲家年轻时走南闯北,一身的拳脚功夫,难不成谭宪台是指这几个瘦小家奴有能力狗胆包天弑主吗?”
他双指一戟,吓得那两个丫鬟和一个内小厮扑通扑通跪倒在地,连连求饶起来。
“当然不是他们。”
谭九鼎声调平和,悠哉得仿佛跟曾如骥不在同一段对话中。
“谭某虽未与陈东家交过手,但看身量,这院里能有力与之抗衡一二的,恐怕就只有曾卫帅和谭某两人了。”
“谭某从未说闯入之人是捏造的虚词,事实上,那……惯盗也确实伤害了陈东家,但,他没有杀他。”
“一派胡言……”“且听谭某细说。”谭九鼎抬手阻止曾如骥发作,继续道:
“或许是本就没打算杀人,也或许想杀人但被陈少东家给撞破错失了机会,总之,他逃走时,陈东家是活着的。”
“……你什么意思?墙头的血迹、路边的证人,还有曾某找到了那狗贼,这些都跟嗣真称其逃走的时间一致,说明我家郎婿没有说谎。那照宪台的话看,难道是说,是在嗣真叫来人后,才有人进去杀死了陈东家吗?”
“呵,”谭九鼎嗤笑了声,“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要这样算的话,那闻声赶到第一个入室的我,就成了凶手了。”
他这话虽然是玩笑,但仍让院里众人倒吸了口气。
过午旭日当头,却吹不散此处阴风阵阵,每人口中都哈出淡淡白雾,更显得寒气逼人。
“别弄错了,谭某的意思是,杀死陈东家的人是在惯盗逃走后,陈少东家惊呼之前。”
“可,可那样的话……院里没有别人啊?”几人面面相觑,最终都把视线落在了脸色一直惨白的陈嗣真身上。
谭九鼎也看向他。“嗯,杀死陈东家的就是你,陈嗣真。”
“啊!”曾如骥的女儿,这家少夫人倒抽了声,差点儿歪倒在自己父亲的肩上。
众人也一脸懵然和惊悚,不知所措地看向彼此。
曾如骥铁拳捏得咯吱响。“荒天下之大谬!”
潘集难得沉声道:“宪台大人,弑父可是天理不容之大罪,您是已经有铁证了吗?”
“有。”
谭九鼎与徐绮对视了一眼,后者冲他点了点头。他继续道:“陈东家肋间所受伤害看起来严重,但实则并不致命,而颈下那道骇人伤口,才是让他丢了性命的原因。若这一点诸位心存怀疑,可等衙门仵作来之后,确认详实。”
他指了指正屋。“凶器是丢在地上的那把钝刀。”
“你说钝刀?”
“是,曾卫帅,陈东家是生生被一把钝刀磨死的。”
“呜……”不知人群中是谁发出了不舒服的呻吟,似哀伤又似畏惧。
“这不是很明显吗?那狗贼用‘弹琵琶’的法子折磨陈亲家,肯定也见不得他死得痛快,所以故意用了一把钝刀!”
“可这钝刀是陈东家屋内墙上拔下来的,惯盗穿好了蓑衣备好了绳索,难道会闯入之后现找趁手工具折磨人吗?”
“……要是备好的利器在来的路上遗失了呢?”这理由虽然牵强,但不无可能。
“呵,确实,”谭九鼎点点头,“可若是那样,惯盗就不会选择‘弹琵琶’这种酷刑了,一把钝刀,还是长刀,如何施展?让人受罪的法子千千万,他为何不换一个?”
“那如果他先用自己的利器折磨之后,又临时起意,特意换了工具杀人呢?”
“也有道理,不过从陈东家进房到案发,拢共一刻钟,那惯盗折磨人已经花了不少功夫,还有时间这么悠然自得地临时找工具吗?单凭手上一把短刃,就当他带来的是短刃,那让人死不痛快的法子已经足够多了,剜心、剥皮、俱五刑,哪个不可?何须多此一举呢?”
曾如骥噎住了话头,声音在喉头深处翻滚,发出隆隆的不甘响动。
“正是因为惯盗准备周全,所以才让真凶无可奈何。”
潘集倒是听出了一些意思,眯眼缝里流露出兴致勃勃。“怎讲?”
“惯盗走时除了捆人绳索,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真凶想要嫁祸给他,别无他法,只能用现场找到的唯一一把刀具来杀死陈东家。可没想到的是,那竟然是一把钝刀。他本就是个生手,不锋利的刀刃无疑是雪上加霜,于是他把长刀当锯,才造成了那么粗糙可怖的割喉伤口。”
“若是这样,”潘集问,“那用刀尖捅刺,不比割喉更快吗?”
“放肆!”曾如骥一声怒喝,瞪向潘集,“你姑丈尸骨未寒,尔等小辈胆敢无状妄言!若禽兽同?”
潘集赶紧拱手深揖。“卫帅教训的是。”
“我倒觉得这问题问得极好。”谭九鼎悠悠然看热闹,边抄手踱步边道。
“为什么不用刺?因为他不敢。”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抖如筛的陈嗣真。“看着一个人的眼睛把刀刺进他身体且不是一件寻常能办到的事,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院中顿时死寂,只有谭九鼎的声音掷地有声。
“而且,他也害怕自己站在正面被溅上一身血,那就说不清楚了。”
“不拔刀不会有血溅出!”
“没错,正如我之前所说,真凶是个生手,他很可能不知道这点,是不是?陈少东家?”
谭九鼎不知何时已经慢慢走到了陈嗣真的面前。
他故意微微歪下身,看向深深低着头颅的人,缓缓问:
“在你一刀一刀磨断亲爹的喉咙,感受那刀子在皮肉上的阻钝时,心里是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