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颈窝里的布料很快被滚烫的泪水浸湿,他高大的身躯僵硬地承受着女孩全身心的依赖,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爸爸”,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最坚固也最柔软的地方。
沈秀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眶发热,却一滴泪也未曾落下。
她只是走过去,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爽的毛巾,轻轻搭在叶昭的肩头,替他隔开那片湿濡。
当晚,孩子们都睡下后,堂屋的灯还亮着。沈秀兰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针线,却迟迟没有落下。
叶昭收拾完院子走进来,带进一身清冷的寒气。
他看到沈秀兰失神的样子,便在她对面坐下,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想给招娣改个名字。”沈秀兰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她抬起头,目光撞进叶昭深沉的眼眸里,“‘招娣’这个名字,是过去的事了。我想让她有个新开始,彻彻底底的新开始。”
她想起李家那些人盼着她生儿子的嘴脸,想起这个名字背后承载的轻视与失望。
如今,女儿有了新的父亲,新的家庭,就不该再背着那个旧枷锁。
叶昭没有丝毫意外,他只是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水。
“想好叫什么了吗?”
“单名一个‘妍’字,美好的妍。”沈秀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着那个字,“叶妍。跟着你姓,希望她以后的人生,能像这个名字一样,光明美好,再没有阴霾。”
叶昭握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他看着沈秀兰,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坚定。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好”字说得低沉又有力。
第二天一早,沈秀兰就带着招娣去了区里的户籍科。
八十年代的办公机构,是一派严肃朴素的景象。
掉漆的木头长椅,高高的办事窗口,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印泥的味道。
负责登记的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眼皮耷拉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
沈秀兰递上户口本和申请,陪着笑脸说明了来意。
“改名?还是改姓?”男人扶了扶眼镜,从一堆档案里抬起头,审视地看着她们母女,“这可不是小事。孩子的出生证明呢?生父的同意书呢?”
“同志,情况是这样的,我已经和孩子的生父离婚了,现在重组了家庭……”沈秀兰耐心地解释着。
男人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规定就是规定,重组家庭也要按程序来。没有生父签字的同意书,这姓不能改。名字可以改,但得有充足的理由。”
他指了指墙上贴着的泛黄的规章制度,“你们这理由不充分。”
沈秀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知道李文博是绝不可能痛快签字的,他巴不得借此拿捏她。
她试图再争取一下,语气放得更低:“同志,您看,孩子现在跟着继父生活,为了方便……”
“谁来都说为了方便,那规矩还要不要了?”男人把户口本往外一推,态度坚决,“手续不全,办不了。下一个!”
招娣紧紧抓着沈秀兰的衣角,小脸吓得煞白,她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话,却能感受到那个男人的不耐烦和母亲的为难。
沈秀兰心里又急又气,但面对这堵铜墙铁壁,她毫无办法,只能牵着女儿的手,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就在她手足无措,准备先带孩子回家再想办法时,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叶昭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走了进来,他肩上的警衔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他没看那个办事员,而是径直走到沈秀兰身边,弯下腰,用大手摸了摸招娣的头。
“怎么了?”
“爸……”招娣一看到他,委屈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叶昭将女儿轻轻揽到身后,然后才转过身,看向那个窗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的证件和户口本一起,从窗口下方的小口子里递了进去。
那个办事员正不耐烦地喊着号,一抬头,对上叶昭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视线落在叶昭的警官证上,耷拉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立刻坐直了身体。
他拿起叶昭的证件和户口本,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哎呀,是叶警官。您看这事……情况比较特殊,我们也是按章办事。”
“我明白。”叶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户籍管理条例第三章第十一条,未成年子女的姓名变更,由监护人协商决定。现在,我是她的继父,沈秀兰同志是她的生母,我们都是她的法定监护人。我们双方已经达成一致,符合规定。”
他条理分明地陈述着,既没有仗势压人,也没有丝毫通融的意思,只是在讲规定。
办事员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说的是,是我业务不熟,业务不熟。”
他手脚麻利地找出表格,又换了新笔,热情地指导道:“来,沈秀兰同志,在这里签字就行,孩子的名字……叶妍是吧?真好听。”
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当崭新的户口本递出来时,招娣那一页上,“姓名”一栏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叶妍。
走出户籍科,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沈秀兰看着女儿手里攥着的新户口本,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为了庆祝这件事,晚上,家里进行了一场朴素又温馨的“新名派对”。
沈秀兰特意做了红烧肉和一道叶妍爱吃的糖醋里脊,饭桌上比平时丰盛了许多。
饭吃到一半,叶邵凯和叶铭神秘兮兮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手里各拿着一张画纸。
“妹妹,给你的礼物!”叶邵凯把画纸展开,上面用蜡笔画着一个大大的蛋糕,旁边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着手,最中间的那个小女孩,扎着两条长辫子。
画的上方,用拼音标注着几个大字:欢迎叶妍回家。
叶铭也献宝似的举起自己的画,他的画功更差些,只画了几个彩色的气球,但同样认真地写上了“叶妍妹妹”四个字。
叶妍看着两张并不精美却充满心意的贺卡,鼻子一酸,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她接过贺卡,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沈秀兰,看着叶昭,又看看身边的两个哥哥,哽咽着说:“谢谢妈妈,谢谢……爸爸,谢谢哥哥。”
这一声“爸爸”,叫得比昨天更加自然,更加响亮。
叶昭的嘴角,牵起一个难得的、温柔的弧度。
他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进了叶妍的碗里。
“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