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嗯”字,低沉而有力,像一颗石子投进沈秀兰心底的静湖,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叶昭说完,便起身回了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沈秀兰知道,他心里的那块巨石,已经落了地。
次日清晨,叶昭走得比平时更早。他没有穿那身熟悉的警服,而是换上了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眉宇间的疲惫被一种沉静的坚毅所取代。
他只是在出门前,对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沈秀兰说了一句:“晚上不用等我了。”
沈秀兰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她明白,叶昭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而她,也必须守好自己的阵地。
他说让她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可这家里的嚼用、孩子们的开销、矿上的工资,桩桩件件都压在她的肩上。
她答应了要撑起这个家,就不能是一句空话。
然而,现实的难题很快就摆在了眼前。
纺织厂和钢铁厂的那几笔大单,解了燃眉之急,但也只是暂时的。
旧货店的生意,在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后,迅速地冷却下来。
当初从各个单位回收的旧电器,此刻正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占据着仓库的大半空间,落满了灰尘。
这天下午,林婉如拿着账本过来,一张秀气的脸上满是愁云。
她将账本摊在沈秀兰面前,指着上面一连串的支出项,轻轻叹了口气:“秀兰姐,这个月,我们一台电视机都没卖出去,收音机倒是卖了两台,还是街坊看情面买的。”
沈秀兰的目光落在账本上,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早就察觉到了。最近,城里收旧货、卖家电的摊子,一夜之间多出了好几家。
大家卖的东西都大同小异,为了抢生意,价格一家比一家压得低。
有人甚至把刚收来、还没来得及擦拭的洗衣机就摆在路边,用白漆在纸板上写着“跳楼价”,引得不少人围观。
“我今天去东大街转了一圈,”林婉如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力感,“咱们卖一百二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有人一百块就卖。咱们的货都是清理干净、检查过能用的,他们那些,好些就是个空壳子,可买家不管这些,只图便宜。”
这就是恶性竞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后把整个市场都搅得乌烟瘴气。
沈秀兰知道,跟这些人拼价格,是最低级也是最无效的法子。
只会让自己的心血白白打了水漂。
她沉默地合上账本,手指在粗糙的封皮上轻轻摩挲。
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货物,就像压在她心口的一块石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矿上刚刚稳定,资金链还很脆弱,实在经不起这样长久的消耗。
林婉如见她不说话,眉头蹙得更紧,想了想开口道:“秀兰姐,要不……我们换个路子?我听说,城西的贺老板路子广,他不仅做零售,还给周边的乡镇和一些单位的食堂、招待所供货。
咱们这批货量大,零售卖不动,或许可以找他谈谈,看他能不能一次性吃下去一些。”
贺国庆?沈秀兰想起来了,是之前合作过的电器店老板,为人精明,但做生意还算讲规矩。
“只是……”林婉如有些犹豫,“他的价钱,肯定压得很低。”
沈秀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身影。
薄利多销,总好过血本无归。现金流,现在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你帮我约一下他。”沈秀兰转过身,眼神里已经没有了迷茫,“就说我有批货,想请他看一看。”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老茶馆。
他听完沈秀兰的来意,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才说道:“沈老板,不是我不帮你。现在这二手电器市场,乱得很。你那批货,我若是收了,也得担风险。万一砸在我手里,我找谁说理去?”
沈秀兰也不着急,她平静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贺老板快人快语,我也不绕弯子。我仓库里有十二台电视机,八台洗衣机,还有二十多台收音机,都是能用的好货。您给个实诚价,要是合适,您一次性拉走,我再送您五台半导体。钱货两清,后续的风险,自然是您担。”
她把货物的数量和状况报得一清二楚,态度不卑不亢。
贺国庆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看起来温和的女人,谈起生意来竟如此干脆利落。
他沉吟片刻,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一台电视机。洗衣机,再减二十。”
这个价格,比沈秀兰的心理底价还要低上一截,几乎是拦腰斩断。
沈秀兰没有动怒,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贺老板,做生意讲究的是长久。我这批货清了,后面还有新货源。您今天给我一个公道价,就是交下我这个朋友。日后,有什么好东西,我第一个想到您。”
她的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利润空间,又画出了未来合作的大饼。
贺国庆摩挲着手里的紫砂壶,最终松了口,在原有的基础上,每台加了十块钱。
价钱虽然不高,但能一次性清空大半的库存,回笼一笔急需的资金。
沈秀兰没有再过多纠缠,点头同意了。
交易谈妥,最头疼的就是搬运。贺国庆只管派车来拉,装车的活儿得沈秀兰自己解决。
请人搬运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沈秀兰咬了咬牙,决定自己干。
第二天下午,贺国庆的卡车如约停在了仓库门口。
沈秀兰带着林婉如,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她刚挽起袖子,身后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叶邵凯、团子、招娣三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
“我们来帮忙!”叶邵凯拍着小胸脯,学着大人的样子,试图去搬一台收音机。
“胡闹,这里灰大,你们快回家去。”沈秀兰眉头一皱,就要赶他们走。
“我们不怕!”叶邵凯梗着脖子,小脸被灰尘蹭得一道黑一道白,“爸不在家,我们是男子汉,要帮你干活!”
旁边的团子没说话,已经拿起一块抹布,学着沈秀兰的样子,认真地擦拭一台洗衣机的外壳。
招娣个子小,搬不动重的,就跟在哥哥们后面,把散落的电线一根根捡起来,仔细地盘好。
看着三个汗流浃背、却劲头十足的小小身影,沈秀兰想说出口的责备,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鼻子一酸,连忙转过头去,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那个闷热的下午,狭小而闷热的仓库里,回荡着孩子们粗重的喘息声和偶尔的笑闹声。
沈秀兰、林婉如和三个孩子,像一支小小的队伍,齐心协力地将那些沉重的电器一件件搬上卡车。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灰尘沾满了他们的脸庞,可谁也没有抱怨一句。
当最后一台电视机被安稳地抬上车,夕阳的余晖正从仓库门口洒进来,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染成一片金色。
仓库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压在沈秀兰心头的那块石头,也随之卸下了大半。
她掏出手帕,挨个给孩子们擦干净脸上的汗和灰。
叶邵凯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还是仰着脸,得意洋洋地问:“我厉害吧?”
沈秀兰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看着空出来的库房角落,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