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母亲后,小院又恢复了宁静。月光下,沈秀兰坐在小板凳上,手边放着针线笸箩,却没有动手。
上辈子的她,总觉得什么事都得自己冲在最前面,要强,要面子,结果却把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
孩子们卖冰棒的生意只做了几天,天气转凉,胡同口的小摊便收了。
但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却留了下来。叶邵凯不再整日想着往外跑,而是会主动拿起书本;招娣和叶铭也因为有了自己挣来的“小金库”而格外珍惜,每天把那几张毛票数了又数。
然而,孩子们的小打小闹解决不了旧货店的根本问题。
靠着几家大厂的订单,资金压力是暂时缓解了,可那些积压的二手电视机、洗衣机依旧占着地方。
沈秀兰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
这天下午,林婉如风风火火地骑着自行车进了胡同,车子还没停稳,人就跳了下来。
“秀兰姐,好消息!”她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沈秀兰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床单,闻言停下手里的活,递给她一杯早就备好的凉白开。
“出什么事了,看把你急的。”
林婉如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才顺过气来。“我托我爸一个老战友打听,说市里最近来了一个新的电器代理商,姓胡,叫胡保国。
听说是从南方过来的,手上有个新牌子,叫‘金雀’,专门做小家电,什么电风扇、电饭锅、收音机,货很全,价格也比市面上那些老牌子便宜不少。”
她顿了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最重要的是,我听说他正在找人合作,想在咱们这片儿铺开市场。”
沈秀兰把床单最后一个角用夹子固定好,动作不紧不慢。
她转过身,看着林婉如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道理,她用了两辈子才彻底明白。
“他想怎么合作?”
“我打听到的消息是,他想找个有门路、有地方的合伙人,他出货,对方出场地和人脉,利润分成。他听说了咱们之前给纺织厂和钢铁厂供货的事,有意向跟咱们谈谈。”
林婉如越说越激动,“秀兰姐,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咱们要是能拿到‘金雀’的代理,就不用再愁那些二手货了!”
沈秀兰没说话,她走到石桌边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她想起上辈子,李文博也是这样,用一个看似天大的好机会做诱饵,一步步把她逼到绝路。
“婉如,你先别急。”沈秀秀兰开口,声音很平稳,“这件事,听起来是好,但咱们得弄清楚。这个胡保国是什么来路?他代理的‘金雀’电器,质量怎么样?为什么不自己开店,非要找人合作?”
一连串的问题,让林婉如脸上的兴奋冷却了不少。
她搓了搓手,有些底气不足地说:“这些……我还真没细打听,就觉得是个路子,想赶紧告诉你。”
“不怪你。”沈秀兰拍了拍她的手,“做生意,不能只看眼前的好处,越是送上门的好处,咱们越得小心。”
两天后,林婉如托人约了胡保国在一家小茶馆见面。
胡保国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挺括的的确良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说话带着点南方口音,语速不快,脸上始终挂着和气的笑。
他先是客气地称赞了沈秀兰和林婉如的魄力,又描绘了一番“金雀”电器物美价廉,市场前景广阔的蓝图。
“沈老板,林同志,”胡保国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负责提供所有‘金雀’牌的电器,保证是全市最低的拿货价。你们呢,利用现有的店铺和之前跟大厂建立的关系,负责销售。咱们可以签个协议,利润三七分,你们七,我三。”
条件听起来优厚得让人难以拒绝。林婉如的眼睛又开始放光,几次想开口,都被沈秀兰一个安抚的眼神制止了。
沈秀兰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喝一口水。
等胡保国说完,她才缓缓开口,问的却不是利润分成。
“胡老板,您是从南方来的,人生地不熟,为什么会选择我们这个小小的旧货店?”
她的目光很平静,直视着胡保国的眼睛。
胡保国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沈老板快人快语。不瞒二位,我在燕京没什么根基,自己开店办手续、找门路,太耗费时间和精力。我听说了你们能把货卖进钢铁厂,就觉得你们是有本事的人。跟有本事的人合作,省心。”
“合作可以谈,”沈秀兰放下茶杯,身体往后靠了靠,姿态放松下来,“但不是入股。我的店,只会是我自己的店。我们可以从你这里进货,我们卖我们的,你挣你的差价,至于怎么卖,卖多少,那是我的事。”
她没有给对方画大饼,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急切,就像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买卖。
胡保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
“沈老板是爽快人。不过,我的条件是,如果要合作,必须是独家。这片区域的‘金雀’电器,只能从你们店里出去。”
“那就要看胡老板的货,值不值得我们只卖你这一家了。”
沈秀兰站起身,理了理衣角,“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胡老板,让我们考虑一下。”
说完,她便带着林婉如离开了茶馆,没给胡保国任何继续游说的机会。
走出茶馆,林婉如才长舒一口气:“秀兰姐,你刚才可真沉得住气,他开的条件那么好,我差点就答应了。”
“他越是把条件开得好,就越说明他有所图。”
沈秀秀兰走在前面,看着街上来往的人流,“婉如,还得麻烦你。帮我再打听打听,这个胡保国,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他在南方的底细,还有,这个‘金雀’牌电器,在南方那边的口碑到底怎么样。
找些跑南货的司机或者商贩问问,他们说的,比胡保国自己说的要真。”
林婉如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商场如战场,沈秀兰知道,自己如今每走一步,都必须稳扎稳打。
她输不起,也绝不会再输。
夜里,孩子们都睡熟了。招娣却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个身,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她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手帕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她卖冰棒挣来的钱,一张张毛票和几枚硬币,被她抚得平平整整。
她又想起下午,妈妈从外面回来,脖子上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围巾。
秋天快到了,风也一天比一天凉了。
招娣把钱重新包好,塞回枕头底下,心里悄悄下了一个决定。
她要攒钱,给妈妈买一条新的、漂亮的、暖和的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