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晨曦穿过葡萄藤的叶隙,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细碎的金光。
厨房里,沈秀兰正在烙饼,面香混合着油香,让人心安。
孩子们已经自己穿好衣服,围在桌边,小声说着话,不时看看在院里忙碌的叶昭。
叶昭将院子冲洗干净,又把昨晚换下的工作服泡进盆里,这才走进屋。
他没穿警服,一身灰色的确良衬衫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
“吃饭了。”沈秀兰端着一盘金黄的鸡蛋饼放在桌上。
一家人围坐下来,叶昭拿起一个饼,默默地吃着。
他的食量比平时大,吃得也快,像是要为一天的消耗储备能量。
饭后,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三个孩子,最后落在沈秀兰脸上,只说了一句:“我上班去了。”
便转身出了门。他的背影在晨光中笔直挺拔,每一步都踏得极为坚实。
接下来的几天,四合院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叶昭回来得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未散的烟味,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他话更少了,眉头时常紧锁,即便是在吃饭时,眼神也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遥远的事情。
沈秀兰没有多问,只是每晚都给他留一盏灯,温一壶水。
外面的风言风语,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沈秀兰去菜市场买菜,卖肉的王屠户多切了二两肉给她,压低声音说:“叶公安是条汉子,但得罪了王副局长,可不是闹着玩的。”
巷口的大娘们聚在一起择菜,看到她过来,声音便戛然而止,眼神复杂地在她身上打转,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敬畏,也有看热闹的好奇。
就连叶邵凯放学回来,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把书包往桌上一扔,闷声不响地去做作业。
沈秀兰给他递过去一杯晾好的凉白开,他接过来,咕咚咕咚喝完,才闷闷地说:“有人说……爸要倒霉了。”
沈秀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很轻,却很稳:“你爸在做正确的事。我们是他的家人,不能拖后腿。”
叶邵凯抬起头,看着母亲平静的眼睛,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终于,那只悬在半空的靴子落了地。
那天下午,整个大院都炸开了锅。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从市公安局一路飞进了这条安静的胡同。
“听说了吗?飞车党那个案子破了!主犯是王副局长的小舅子!”
“何止啊!叶昭带队抓的人,当着王副局长的面,直接把人从他家里铐走的!一点情面都没留!”
“这叶昭,胆子也太大了!这下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议论声此起彼伏。沈秀兰正在院子里晾晒被单,听着这些话,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把被单的每一个角都拉得平平整整,阳光晒在上面,散发出干净好闻的味道。
傍晚,孩子们陆续回来。招娣一进门就扑到她怀里,小声说:“妈,没人跟我玩了。”
团子也怯生生地牵着她的衣角。只有叶邵凯,板着一张小脸,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像一头护着领地的小狼。
沈秀兰知道,孩子们在外面一定听到了更难听的话,也承受了更多的白眼。
她蹲下身,把三个孩子都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们的背。
她没有说安慰的话,而是站起身,解下围裙:“今天,妈给你们做顿好吃的。”
她去了厨房,和面、揉面。她记得叶昭是北方人,有一次无意中提起过,他最想念的,是老家那碗热腾腾的羊肉臊子手擀面。
她拿出家里存着的一小块羊肉,细细地切成丁,又配上萝卜、土豆,在锅里用热油“刺啦”一炒,浓郁的香气立刻飘满了整个院子。
她擀的面条,宽窄均匀,筋道有力。
夜色深沉,叶昭才推开院门。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大战中撤下,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警服的领口也有些歪了。
当他看到桌上那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臊子面,还有围坐在桌边的妻儿时,整个人都顿住了。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
“快洗手吃饭。”沈秀兰给他递过毛巾,语气和往常一样。
叶昭默默地洗了手,在桌边坐下。沈秀兰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面,铺上厚厚一层五颜六色的臊子。
一家人谁也没说话,屋子里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
叶昭吃得很快,一大碗面条转眼就见了底。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三个孩子。
叶邵凯也放下了筷子,他站起身,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看着叶昭,眼睛明亮得惊人。
他憋了半天,才用一种近乎庄严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爸,他们都说你傻,可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警察。”
招娣似懂非懂,但也跟着站起来,学着哥哥的样子,脆生生地说:“爸爸是英雄!”
最小的叶铭也从板凳上滑下来,跑到叶昭腿边,仰着小脸,用力地点头:“英雄!”
沈秀兰坐在他们对面,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烫。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碗,又给叶昭添了半碗面。
叶昭看着眼前的三个孩子,又看看沈秀兰,眼底的疲惫被一种深沉的暖意所取代。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用力地送进嘴里。
自那晚后,叶昭依旧早出晚归,但整个人松弛了许多。会和叶邵凯聊聊学校的趣事,会在饭后拍拍团子的脑袋,眉眼间也总算有了些许暖意。
日子一晃,便入了秋。院里的葡萄藤叶子开始泛黄,风中也带着一丝凉意。
少年宫的舞蹈课,招娣去得越发勤快,练舞回来,小脸总是红扑扑的,眼里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什么秘密的欢喜。
这天下午,叶昭难得提前下了班。他骑着自行车,车轮碾过胡同里铺满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拐进自家院门前那条窄巷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
巷子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是招娣,她穿着那件沈秀兰给她做的新布裙,背着小书包,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对面,站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是她同班的同学,叶昭有点印象。
那男孩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有些笨拙地递到招娣面前。
招娣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小手接了过来。她飞快地把那东西塞进口袋,头埋得更低了,脸颊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
男孩见她收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然后转身一溜烟地跑了,就像后面有狼在追。
招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家走。
叶昭就停在巷子拐角,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他的脸,像是被秋霜打过,瞬间冷硬下来。
他推门进院时,招娣已经把书包放在了石桌上,正要去帮沈秀兰择菜。
看到叶昭,她的小脸白了一下,怯生生地喊了声:“叶叔叔。”
叶昭“嗯”了一声,声音又冷又硬,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把自行车停好,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脱下外套,又走出来,拿起院角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本就干净的青石板。
沈秀兰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见叶昭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心里便是一咯噔。
再看看女儿那副做了错事般的神情,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叶邵凯也从屋里出来了,他看看他爸那能冻死人的背影,又看看坐立不安的招娣,眼里闪动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光芒。
他凑到招娣身边,用手肘捅了捅她,压低声音问:“怎么了?爸的脸怎么跟锅底一样黑?你又闯祸了?”
招娣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不敢说话。
晚饭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压抑。
叶昭坐在桌边,埋头吃饭,碗里的饭菜堆成了小山,他却像是在嚼蜡。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偶尔抬眼,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招娣。
招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小脑袋都快埋进碗里去了,扒拉米饭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叶邵凯则是一副侦探的模样,一会儿看看他爸,一会儿看看招娣,眼神里全是“快说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催促。
只有小团子,天真烂漫,毫无所觉。他啃着一个鸡腿,吃得满嘴是油,含糊不清地问:“爸,你今天怎么不说话呀?”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叶昭的筷子顿住了。
沈秀兰连忙给团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柔声说:“爸爸工作累了,让他安安静静吃顿饭,好不好?”
她嘴上这么说,眼神却递给了叶昭一个“差不多得了”的信号。
叶昭接收到了,眉头微蹙,但终究是没再用那种审视的目光去看招娣,饭桌上的气压才稍稍回升。
晚饭后,孩子们回屋做作业。沈秀兰收拾完碗筷,擦干净手,走进了招娣的房间。
招娣正坐在书桌前,摊开的作业本上却一个字都没写。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听到门响,受惊的小鹿一样抬起头。
沈秀兰在她身边坐下,没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招娣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把紧握的小手摊开,手心里躺着一颗用彩纸叠成的星星,叠得有些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用心。
“是……是孙亮给我的。”她声音细得和蚊子叫一样,“他说,谢谢我昨天借橡皮给他。”
沈秀兰拿起那颗小星星,放在手心看了看,然后把它还给了招娣。
“挺好看的。”她的声音很轻,“孙亮是你的好朋友吗?”
招娣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说:“我们……我们是同桌。”
“有同学愿意跟你做朋友,送你小礼物,这是好事,说明我们招娣招人喜欢。”
沈秀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那头发又细又软,“妈妈不怪你。只是,你还小,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好好学习,跳好你的舞。和男同学做朋友可以,但要保持距离,不能因为这些事分了心,知道吗?”
招娣听着母亲温和的话语,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她用力地点点头,眼里的泪水也憋了回去:“我知道了,妈妈。”
沈秀兰笑了笑,帮她把作业本摆正:“好了,把星星收好,快写作业吧。”
从房间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沈秀兰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温水,端着走到了院子中央。
叶昭果然在那里,他没开灯,就那么一个人坐在葡萄藤下的石凳上,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他没有抽烟,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沈秀兰把水杯递到他面前。
叶昭没有立刻接,他抬起头,月光下,他脸上的线条依旧紧绷。
“你都跟她说了?”
“说了。”沈秀兰在他身边坐下,也看着天上的月亮,“你别那么紧张,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你今天那张脸,把她吓坏了。”
“我……”叶昭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她才多大。”
沈秀兰听着他那又硬又拙的辩解,忍不住想笑。
她侧过头,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这个在外面雷厉风行的警察,此刻却像个束手无策的父亲。
“我们的招娣长大了,开始有男孩子喜欢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宝贝要被人抢走了?”她轻声问,话里带着一丝揶揄。
叶昭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他猛地转过头,避开沈秀兰的视线,声音里透着恼怒:“胡说什么!”
可他那副样子,分明就是被说中了心事。
沈秀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伸出手,轻轻地,帮他理了理有些乱了的衣领。
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他温热的颈侧皮肤,叶昭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
“孩子们会长大,这是好事。我们做父母的,能做的就是好好引导他们,而不是用一张黑脸把他们吓跑。”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今天就像个门神,把孩子心里的门都给关上了。”
叶昭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能擒住最凶悍的罪犯,此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算是回应。
他伸手去接沈秀兰手里的水杯,手指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他的手却带着夜的凉意。
那短暂的触碰,让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叶昭迅速地拿过杯子,仰头将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动作快得像是在掩饰什么。